碧海茫茫,夜风飒飒。溟海边并无灯影,上下一色,皆是澄净的黯紫色。走在沙上,吹着暖风,人仿佛沉醉在一场梦境里。
方惊愚和楚狂两人提着食盒,在沙滩上盘坐。
打开食盒盖儿,里头盛着十数只热气腾腾的细馅大包。方惊愚拈起一只,放进海水里。一个浪尖忽而急不可耐地打来,水花溅湿了他们一身。转眼一看,那只包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人无言以对。
半晌,方惊愚说:“小椒这丫头,脑袋真是胃袋长的!”
楚狂打开食盒的下层,那里却放着一对竹节纹筷,一把翠绿苦芥。他伸筷夹起苦芥,往海水里放去。
方惊愚斜睨他:“你在作甚?”
楚狂桀桀狞笑:“光吃肉包怎么成?这女娃娃厌素,从不吃菜蔬,咱们非得正正她这性子才成!”
他才将苦芥放进海水里片晌,不出所料,海浪将那苦芥打回岸边,吐逆似的。楚狂不服,试了二三次,每一回皆如此。方惊愚说:“你让雍和大仙作呕了。”
楚狂气急跳脚,只得看着海浪将一盒细馅大包吞了去,浪花一簇簇涌来,像在对他洋洋得意地讥刺。放罢祭品后,两人向着溟海拜叩,祈愿雍和大仙护佑蓬莱天平地安,时和民丰。
清风涤月,浪潮起落,犹如悠悠梵音。海面晶光闪烁,如有千万条银鱼跃动。祭拜之后,两人提着空食盒,在夜色里并肩而行,不言不语。
终于,方惊愚打破了这静默。他扭头望向楚狂,唤道:
“悯圣哥。”
“怎么了?”
“我在想,咱们虽已破了冰壁,重建蓬莱,可别的世界里的咱们又会如何呢?”
楚狂的目光有一瞬的黯淡,却很快再度亮起。“依白环卫的记述和师父的记忆来看,师父往时走过的世界里,并无一个寻到了出路,咱们现下这境况算是前所未有的了。但‘道生一’是最难的一事,往后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已不算得艰难,想必在桃源石门后的万千个世界里,那些不一样的咱们也终能寻到破局的法子。”
“悯圣哥往后有何打算?是想留在此地,还是……”
方惊愚迟疑一下,道,“我们一同出海,去寻九州?”
楚狂望向他,并不答话,重瞳润泽晶亮,如艳丽琼玑。方惊愚的心突而猛跳起来,这时他想到,他们一路备尝险阻艰难,数次负伤甚重,险些投往黄泉。在吃尽种种苦痛后,楚狂还愿跟随着自己么?
楚狂垂头,脚步慢慢停下,履尖踢着沙石,无言半晌,问道:
“白帝的位子要如何是好?”
方惊愚一愣,楚狂又道:“你不已是天子了么?既做了主君,那岂不是得日理万机,不能轻举妄动了?”
忽然间,方惊愚上前一步,神色殷切:“我已与其余人说过,这天子的位子仅做到打破冰壁之后。此地有甚多能人,碧宝卫、白环卫、如意卫、爹,还有司晨,兴许有一日会推举出新的天子,可那不一定是我。”
“可你毕竟是白帝姬挚。”
楚狂苦笑。
“我不是白帝姬挚,我是方惊愚。”
方惊愚道,这是一句他已执拗地叙讲过多次的话。素净的月光下,他的面庞也如白璧一般,其上嵌一对乌漆漆的眸子,其中仿佛盈满了全世界。
“我是你的弟弟,一个天生筋骨萎弱的寻常人,衣止蔽寒、食止充腹的穷捕快。若是做白帝姬挚,我便是为家国黎庶生,为千万人死;但若是做方惊愚,我便可由身到心,从生至死,只为你一人。”
“我此生别无他愿,唯望兄长能与我联辔而行,与我览遍天下形胜。”
方惊愚说,目光里有一丝不安,向楚狂伸手。“悯圣哥,你愿同我一道走么?”
楚狂垂头看着方惊愚递来的手,银月朦朦地洒落在他们身上,水银一般。
十年之前的方府,他曾向方惊愚伸手,扶住这位孱弱无骨的弟弟,教其行路、剑术。出蓬莱天关之时,他纵马冲破法场,也向方惊愚伸手,问其可否愿随自己踏遍火海刀山。
楚狂忽而笑了起来。那笑容如渟泉泠风,与天月交辉,清盈秀丽,与往昔如出一辙。而今一切颠倒,世道皆易,唯有这许诺不曾有变。历经十载风霜,其人如故,此心不移。
下一刻,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方惊愚喜不自胜,然而这时却觉眼前一暗,一点温润贴上唇瓣,蜻蜓点水一般,又很快分开。
这是一个极轻快的吻,然而这是来归墟后,楚狂第一回并未推却,而向他献上的吻。
借着月色,他望见楚狂的脸颊,一片赧红,艳如桃李。
楚狂轻声道:
“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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诞节后的半月,两人将去往九州之事插翅似的,传遍蓬莱人耳朵。
此日天和气清,晴空如洗。一只沙船已整备停当,停在渡口,行将起航。桃源石门之畔,渡口前黑压压一片,全是攒动人头,水泄不通。几位仙山卫立在人丛前头,为他们送行。
方惊愚和楚狂将行装打点好,与众人一一道别。蓬莱人们依依不舍,街坊红着眼,递上许多纸包的干豆、千里面。
如意卫忿忿地叉腰道:“陛下,你不做皇帝啦?你俩还没在这儿休憩够呢,又要出海去奔忙啦!”
方惊愚笑道:“现时的蓬莱不需我这天子。鄙人胸无大志,平生只愿做一位替兄长牵马坠镫的小弟。往后还请诸位仙山卫大人多劳些心思,打理此地,便如往时一般。”
楚狂在一旁翻白眼:“刁滑嘴!你这是想将矛头引到我身上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