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霍夫人屋里,见生母正目光呆滞地靠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犹豫须臾,接过婢女刚熬好的药,让下人退出去,自己走到床边坐下,舀了一勺递到霍夫人唇边。
霍夫人伸手将那柄小勺推了回去,缓缓转动眼珠看向苏吟:“昭儿。”
“嗯。”
霍夫人觑着她的脸色,低声道:“娘梦见你和骥儿……生了个孩子,叫嗣音。”
听到这个名字,苏吟端着药碗的手重重一抖,瓷勺撞在碗沿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
“真真是个混世小魔王,被骥儿宠得无法无天,连外祖母都敢说教。”
霍夫人嘴上骂着,脸上却挂着宠溺的笑,“我就没见过嘴皮子这么厉害的小妮子,在梦里骂了我整整一宿,叫人连一句都回不了嘴。”
“一个梦而已,您只有华曜一个外孙女。”
苏吟垂眼掩去眸中情绪,“母亲将药喝了,喝了药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霍夫人看着矜雅沉静的女儿,脑中一遍遍回响着梦里那个叫人又爱又恨的小外孙女说的话:
“外祖母难道没有发现我娘不爱笑不爱说话也不爱热闹,与常人大不一样?就没想过她这性子是如何养出来的?就没想过让她欢喜些?”
今日是个好天,半室都是明亮的日光,明明那样暖,可落到苏吟身上却仿佛如月华流转,叫人平白看出几分清冷孤寂。
霍夫人终于意识到自己女儿的性子确实太闷了,不像个年轻人,女儿家应该要活泼爱笑些才好。
谢家与皇家一样严教子,娇宠女。无论主支旁支的谢家女个个都被捧在掌心里长大,个个都明媚灿烂,因有个强大的娘家,嫁人之后还能继续被夫家捧着。
只有她的明昭,比她这年过四十的寡妇还少言少语。
思及此处,霍夫人心都快都碎了。
她的明昭是如何长大的呢?
她对此一无所知,张开嘴想问一问苏吟,却见苏吟突然搁碗起身:“母亲见谅,女儿还有事,让婢女服侍您喝药罢。”
苏吟走得干脆利落,霍夫人将要出口的话顿时噎在喉间,眼睁睁看着女儿转身离开,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等出了那扇门,便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苏吟回到水云阁,勉强用了一块软酪便吃不下了,坐在书案前怔怔出神。
日头渐渐西移,期间苏吟用了顿午膳,也是只吃了半碗饭便放下银筷,又回到书案前继续发呆。
女官见主子不对劲,吓得忙叫人回宫禀报皇帝。
宁知澈匆匆赶到时正看见苏吟戴着帷帽出门,步子顿时缓了下来:“你要去哪儿?”
苏吟踌躇片刻,实话回答:“慈恩寺。我想给……音音点盏转世灯,请方丈为她做场法事,让她来世投个好胎。”
听她已记起那个孩子,宁知澈顿时沉默了下来。
谢嗣音曾经存在过是事实,比起苏吟一辈子不愿面对,苏吟像这般坦坦荡荡与前世做个了断显然能让他好受得多。
苏吟看着宁知澈那双黯然眼眸,直接把脸怼到他面前:“宁郎,你在难过吗?”
这一声宁郎不管听多少遍都还是叫人脊柱酥麻,心间塌软。宁知澈轻哼一声,捏了捏她的脸:“方才有些,现在只剩一点了。”
苏吟追问:“那最后这一点难过要如何才能消弭?”
眼前女子眉眼认真,目光真诚,仿佛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十分重要,不输于为小女儿超度。宁知澈眸光动了动,没有回答,而是换了旁的话来说:“何不请方丈到府中做法事?或者回宫也可,宫里也有法师。”
苏吟顿了顿,摇头道:“不了。”
若在谢府做法事,霍夫人和府里的下人便都会知道了。
若去宫里……音音只怕会觉得不自在。
“那朕陪你过去,但不进大雄宝殿。”
宁知澈牵起苏吟往外走,“谁的爹爹谁疼,正如晞儿向着朕,谢嗣音自然也向着谢骥,大抵不会希望朕与你一起为她超度。”
他也不想摆出一副悲悯而释怀的姿态告诉谢嗣音自己会好好照顾她的娘亲,让谢嗣音安心往生。
两人轻车简从到了慈恩寺,慈恩寺香火极旺,虽已临近傍晚,仍有不少来来往往的香客。因他们二人要来,御前侍卫早早便将宋执的未婚妻带去了别处,以免像上次那样冲撞帝后。
苏吟寻到住持,温声道明来由,写下谢嗣音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请住持安排一场大法事。
住持虽见纸上写的生辰八字是在十多年之后,却也没有多问什么,当即应了下来。
法事在半个时辰后开始。
霞光洒金,殿内佛像巍峨矗立,众僧围坐下首,瞑目捻珠,诵经敲鱼。
苏吟突然记起前世小女儿总是满脸心疼地对她说:“阿娘,要多笑一笑才好。”
佛音袅袅,她对着前方那片虚无轻轻保证:“我会照顾好自身,高高兴兴过完这辈子。”
夜风柔柔拂过她的颊,带起一阵轻微痒意。
待诵经声停下来时已至中夜了,苏吟捧着亲手点燃的转世灯迈步走进慈恩寺的供灯堂,却见里头昏蒙光影中立着一道清隽身影。
苏吟看到宁知澈站在一盏灯前久久都没有挪步,突然记起了一桩事,耳边顿时嗡地一声,小心翼翼安置好次女的转世灯,硬着头皮跑过去一瞧,果然看见宁知澈面前那盏灯旁写着宁知澈的生辰八字,名字用的是“陆湛”
。
陆是太后的姓氏,子湛是宁知澈的字。
宁知澈将那盏灯取下来,嗓音低沉:“这是你四年前为朕供奉的长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