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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八。
下了一天一宿的雪昨夜里晴了天,一大早日头还没从云里透出来,薄薄的晨曦映着雪,院子里已是亮了起来。小太监刘捻儿端着热水小心地上了台阶,打起帘子,王九忙从里头接过,轻声吩咐,“去把炭盆撤了。”
“是。”
一夜不停地添烧,炭盆早已烧乏,房中也聚了碳气。刘捻儿应着,将炭盆端了出去。
主子身边来了王九,起先刘捻儿还有些戒备,后来见王九虽说侍奉主子与那一班大太监们一样看人下菜碟儿、云山雾罩好得假,可对自己倒像亲近,教他做事,还替他在大太监们跟前儿讨好。自他来了,刘捻儿没再挨过打,心里头虽说还是不大自在,可到底比旁人近些。因此上两人虽一样都是小太监的衔儿,刘捻儿倒知道王九比他有见识、行事妥当,也甘心听他使唤。
王九把热水调好,把烘好的手巾搭在架子上,转身去换烛台。动作很轻,不想扰了烛灯下依旧披衣看书的主子。
自前儿夜里带沐芽看烟火回来,主子极少开口,一天一夜,只是在桌边看书,累了,到廊下站站。王九向来会看颜色,主子神色清明,不见半点疲累和烦躁,可王九看得出,他心思很重,重得根本难以排解……
王九能活到今天都是因为这张紧闭的嘴巴,干爹一手调教,早起穿上这身衣裳把自己藏了个严实,脸上的笑、口中的话都像厨房里的佐料罐早早调制好了,要甜给甜、要咸给咸,没有一样是真的。可因着小沐芽,更因着干爹,他对这位幽禁中的主子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
自他来了之后,主子偶尔会问起宫里的事,这三年的监禁,他像是昏迷了一觉,于从前的很多事都记不清了。王九小心翼翼地边讲边瞧,说到从前,跟这位七皇子殿下相关的几乎全都牵扯着万岁爷,又几乎都是糟心的事,王九尽量掂量着,有些话绕不开避重轻,不敢冒犯。
每到这个时候,主子笑笑,一眼看过来,反倒是王九难为情。一边说,一边忆,深夜一壶茶,主仆二人披衣围坐,说起主子与万岁爷,说起自己与干爹,王九觉得多时不像是主子在问,倒像是在听他吐心事。背地里王九悄悄自己想,主子这一觉像是换了个人,换成了一个干爹曾经说起过的七皇子殿下……
短短的时日,王九说了很多,可王九知道,在这皇宫里他是一条落水的丧家狗,而主子也不得意,干爹临死前奋力喊出的那几个字是留给他的深渊,他根本不敢低头看,更不敢把主子往那个地方引。遂他始终躲在刘捻儿身后,而主子又极会意,让他的差当得远近得当、十分顺手。
今儿是文渊阁大考。这些时主子一直都在忙读书,到这临考的最后一夜,虽又是熬了一个通宵,可一没像从前一样做文章,二没有站在大周天朝图前研看,只是新拿了几本书来读。王九不识字,却能看着那字归置书架子。这几本都是杂书架上拿下来的,根本不是正经的诗书。
王九换好烛灯,轻声道:“主子,天亮了,您洗洗吧?”
“嗯。”
林侦又赶了几行书,这才意犹未尽地合上,起身走到盆架边洗漱。
“今儿穿什么?”
“今儿是常服。”
王九边将林侦肩上的袄接在手中,边道,“万岁爷说在师傅面前都是学生,不戴冠。”
林侦轻轻点点头。王九很聪明,每次问他什么总会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不会让他多问出来。
洗漱后,时辰还早,林侦又把刚才那本《淮南子》拿起来读完了整个一篇,这才吃早饭。这天早晨林侦只吃了一小碗白粥,加了一点冰糖,随上来的小菜和枣泥儿包子动也没动。他不能吃饱,也不能口渴,头脑和口齿都要十分清晰。
巳时上殿,辰时要梳头更衣。今天的常服依然是赤色袍,盘领窄袖,腰系玉带,肩披盘龙,只不过配饰无有规制。林侦亲手将那枚麒麟珮挂在了腰间,这是他第一次穿常服与众皇子相见,也许也是麒麟珮的重聚之时……
……
今天天气很好,日头高悬,照得雪地上一片晶莹。林侦从颐和轩花园角门出来,刚进东筒子夹道,正看到老八奕柠与老九奕枫从东六宫出来。
前后不过十几步的距离,狭长的夹道只有兄弟三人。明晃晃的雪地上无法回避,那二位也往这边厢瞧过来,略停了片刻,奕柠最先拱起手。
林侦亦随之抬手还礼,彼此点头。待看向奕枫,两人相视,那目光直向林侦眼中刺来,冷冷的,嘴角惯常的笑纹一丝热气都不见,竟是比那日交泰殿中的冷漠还要甚三分,林侦心里不觉有些吃惊。
没有出一声,三人这么前后相随,一道往南去。
文渊阁座在文华殿后,文华殿是皇子们读书的地方,而文渊阁便是这座皇家学校的图书馆,从古至今搜尽诗经典籍与民间流传,藏书数万册,单是编修整理有十六位大学士,个个都是翰林院中皇帝亲自挑选出来的精研博学之才。
进到殿中,各位陪考、评判的师傅已经都到了。殿中东西两侧分布八张太师椅,左手边是文渊阁的几位掌学和编修,右手边是文华殿的所有授课师傅,最边上是一位金碧眼的西洋人。这是林侦第一次见到这位教西方格致学的老师:英国人伯伦特。
正中明黄宝座旁单独放了一把太师椅,上面端坐一位花白须的老者,身旁毕恭毕敬陪候的是太子奕杬。千秋节时姐夫江沅曾指点过,此人是太子的岳丈、太子太傅、老国公冯堪。
兄弟三人正与各位师傅见礼,三皇子奕栩和五皇子奕杊也来到,殿中一时寒暄、交谈,颇为热络,全无大考的紧张肃然之气。
不一会儿,钟楼敲至巳时,所有人出到殿外迎候御驾。
京中各院各部早在正月初六开衙办公,正月十五后各地方的奏报也到了京城,隆德帝可说得是日理万机,遂进到殿中落座,再无暇多与臣子们攀谈,环顾各位师傅与皇子,便讲起尊师重教,缅怀一番自己仙逝的恩师。
皇子们应考的桌椅正对龙座,前排正中是太子,左右是三皇子与五皇子;后排正中是林侦,左手奕柠,右手奕枫。隆德帝这一眼看下来,林侦不知为何,觉得头顶有些烫……
大家座,文华殿的经学师傅开始题,隆德帝亲自上手点香。这是一种专门用来计时的香,比平常的香要耐燃,足有两倍的时间,即便如此,一炷香也不过三十分钟。
这么短的时间不会是长篇大论的八股,要考的是短小精干的开题论述,一篇文也二百字左右。看似短,却要把论点、论据阐述清楚,要精准有效又要一气呵成,每个字都不能浪费。林侦私下里练过上百次,可他古文底子远不如这些皇子,一多半的时间都要花在斟词酌句的行文上,所以审题与立论选择绝不能过五分钟。
试题拿到手中,林侦立刻打开,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会是这么个题目??
“住手!”
冷冷地一声喝,喝得满灶房的人声熄静,冬婆却依旧死抓着没撒手,何贵儿走过来道,“冬婆,你先莫嚷,天要亮了,惊动了管事的郭公公,大家伙儿都不好过。”
“我怕甚!”
泪水唾沫横飞,冬婆伤心欲绝,“正是要请郭公公来!娘娘亲赐的宝贝今儿这么没了,老娘要亲眼看着打烂这个小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