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响了,进来一个穿校服的,十四五岁的孩子,周青的弟弟,周学昌的小儿子,周耀祖。据说原定的名字是周子衿,取“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之意。谁知生下来是个男孩,周学昌一高兴,就改叫耀祖了。
只要是男人,就能光耀门楣,即使他打架斗殴、抽烟喝酒、被宠得不成样子,还是这个家的“香火”
,将来的顶梁柱。即使他的姐姐从小到大成绩优良,读的是省上最好的大学,毕业了在市里数一数二的事务所工作,但谁让周青是个女的呢,将来是要嫁到别人家的。
不像他们耀祖,生下来就是要光宗耀祖的。
他一进来,目光四下里扫视一番,没有过多停留,踩熄了烟头就要回屋,周青叫:“周耀祖,来帮忙。”
耀祖恍若未闻,漫不经心道:“厨房是你们女人的天地,我就不去添乱了,饭好了叫我。”
她舅妈听见声响,出来看,面目慈爱:“耀祖学习辛苦了,让他去休息会儿吧。”
周耀祖听见她妈说话,笑嘻嘻地望了周青一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正要开门的手停下来,凑过来说:“姐,听妈说你给妈送了金项链。我呢?我是你弟弟,你不给我送一两样吗?”
“我不是刚给你买了手机吗?”
周青皱眉。
周舟脚踝处忽然震动起来,蹬开塑料袋一看,是周青的手机放在地上,很老的手机了,按键翻盖的,周舟叫她:“姐姐,有电话,”
周青不跟他废话,拿着手机走到一旁去接,周耀祖嗤笑一声,掏出手机划了几下,回房去了。
触屏的。
周舟低着头,剁馅的手劲使大了些,几下下来,震得她手掌发麻。周学昌还没回家,周耀祖回屋去了,舅妈守着柴火,这里只有她一人。
甩了两下酸麻的手,旁边垃圾桶发出一阵阵鸡鱼内脏的腥味,以及被摘掉的带着泥土的菜根。
她忽然想报复这家人。
她勤勤恳恳地剁着肉,剁完了还贴心地把肉碎与韭菜和葱拌在一起,抓了两搓姜蒜末,周青在这个家生活了二十三年,没有一个人发现她不吃韭菜。所以这盆馅包的饺子,只有那三个人会动。
周舟连盆端进厨房,透过一扇小小的窗,望见积水的院子。昨天晚上临时下了点雨,花坛里的三角梅上凝着水珠,雨水把尘灰冲刷得干净,越发露出叶子上一洞一洞的烟头的烫痕。院子西南角停着一辆搅拌机,旁边一堆锥形的沙灰,年前地震震倒的墙角现在还没修,风吹雨淋,沙灰已经板结。
周青在厨房,舅妈一面说自己不累,一面又絮叨她砸锅卖铁供周青上大学,尽力地把孝感动天的几个故事穿插在家常话当中,最后还能点出耀祖还小你要帮衬他。
外出的舅舅不知是在商量哪天下注有大运,还是在给周青物色有钱有闲年纪基本跟他齐平的如意郎君,毕竟忠叔的老婆料理家务的同时还兼任媒婆,而周学昌需要本钱,周耀祖同样需要——老婆本。
待不了的,这个家。不知周青可曾备下猪肝芝麻龙眼肉,把自己养得面色红润,好让他们吸得尽兴?
天早黑了,周学昌乐呵呵地回了家,一家人早摆好碗筷等着他。周舟闹了肚子,睡在周青的床上,周学昌不知商量出什么良策,心情奇好,也不去管她这破坏家庭团圆的行为,径直对舅妈和周青、周耀祖说:“我不回来你们就自己吃啊,老等着,菜都凉了。”
他知道他不在没人敢动筷子,但仍旧次次都说,乐在其中,享受这上位者的贴心,带着积威之下的笃定,笃定没有人敢忤逆他。
周舟舒展地睡在床上,知道饺子正一个一个送进他们嘴里,周学昌大手一挥,先说些国际局势,终于顺利扯到千万家中的小事,亲缘的纽带、人性的光辉:孝道。
周耀祖乖巧地附和,理所应当地接受着商量出的结果,对接下来每个月定时往家里打钱的姐姐表示感谢。周耀祖的卧室在楼上客厅旁,周青的则在平房内,与厨房遥遥对望。掀开窗帘的一角,能看到舅妈站起来添菜添饭,脚不沾地,周耀祖、周学昌与周青则是“品”
字式地坐着,周青像接受审讯般答应他们所有的条件。
仅仅是每个月定时打钱吗?每隔两个星期吃一次团圆饭——当然不包括她,还有没有其他的条件?周青是否提出过异议?餐桌上的声音时小时大,此起彼伏,她听不清周青说话。
本以为饭桌上会有一场大战,至少是一场大哭,所以她提前避开了。现在他们一家其乐融融,倒令她意外。周学昌躺着日进斗金,欢喜得抢着洗碗。她以为的高潮其实是收尾,庆祝这无声的胜利。
门咯吱一下,以为是周青收拾完厨房进屋里来了,没想到是舅妈。奉了命来的。
舅妈先是把信封递给她,旧旧的信封,边上已经泛黄,封口处翘了起来,是打开过了的。看得出打开过后又小心地把它封上。
“舅舅呢?”
周舟接过信封,问她舅妈。
“你舅舅有几个朋友来家里,他招呼他们去了。”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拆开遗书的意思,舅妈走到小沙发上坐下,头靠在垫子上,不是很在意她是否把遗书拆开来看。
一阵静默之后,她舅妈没头没尾地开口:“你姐姐答应每个月给家里打一千块钱。”
一千?!要知道南城上班族平均工资也就两千多块。周舟手一抖,软绵绵的纸张跟着她一抖。良久不见她开口,舅妈忍不住,“怎么?”
周舟一笑,无比认同:“姐姐是舅舅、舅妈砸锅卖铁养大的,回报家庭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