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幼卿大吃一惊:“他不是接管了奚邑城,还当了那个……什么军长?”
“是兖州护国独立军军长。听说是剿匪途中中了流弹,运气不好,一枪打在心口,当场就断气了。独立军人数本来就不多,几次剿匪颇有损伤,最后便撤了番号,打散到其他部队里去了。”
颜幼卿半晌说不出话来。傅中宵本是横行一时的山匪头目,劫持人质换来个军长位子,屁股还没坐热,竟然就因剿匪而死——这件事,实在是讽刺到叫人不敢相信。
田炳元打个哈哈:“幼卿老弟,过去那些事,就不要再多想了。你是个有福气的,好日子在后头哪。”
“那……傅中宵手下师爷曹永茂呢?也死了么?”
吴瀚生道:“此人不曾提及,未知下落如何。”
田、吴两位明显没认为颜幼卿身世经历有何不妥。他于是抛开思虑,将这一页彻底翻过。
同行上火车的,共有三四十余人。颜幼卿以为此行直奔京师,心底难免生出一丝期待。谁知车行小半日,停靠在一处小站时,田司令招呼大伙儿下车。吴秘书倒是留在车上,不多时便继续往京城去了。
颜幼卿等人这才知道,接下来的三个月,将留在此地军营学习军规,操练枪法。三个月后学无所成者,只有灰溜溜打道回府一条路。田炳元亲自任教官,又有另一位军中射击高手出任副官,监督每日操练。
军中生活辛苦乏味。大总统护卫职责重大,荣耀非常,田炳元一面晓之以大义,一面动之以重利,兼之候选者均是习武之人,身负家族厚望,虽操练艰苦非常,十之八九都坚持了下来。田炳元深知这些年轻人就是自己手中后备力量,将来还可能借重其背后家族宗门,故操练虽毫不含糊,日常待遇却并不差,甚至允许写家信回去报平安,只是信件必须开封检验后方能进出。
颜幼卿以给兄长汇报的口吻,简单明了交代了近况,寄往海津《时闻尽览》报社。不数日,收到一个包裹,看封皮当是峻轩兄手迹。内中并无只言片语,只有跌打药物若干,护肘护膝两套,还有一叠子绵软结实的西洋布棉袜及内裤。
颜幼卿功夫枪法俱佳,即使不爱多言,人缘也不算差。熟稔些的知他并无父母,看见东西纷纷起哄,这般体贴,必是小媳妇心疼情哥哥。
颜幼卿闹了个大红脸,奈何无从分辩,索性闭嘴认了。
第38章君子本爱财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
安裕容早起步出房门,眺望一阵远处天边飞鸟的掠影,收回目光,转向院中挂满青果的几棵枣树,前人诗句不由得浮上心头。寒霜沁履,晨露侵衣,吟着诗踱了两圈,正要回房,瞧见一名伙计捧着热腾腾香喷喷的油饼与糖火烧进来,忙将人叫住:“给我来两个油饼一个火烧,有豆浆没有?”
“小店并无早点,这是别的客人从隔壁食铺要的。”
“那你也替我要一份来,油饼要夹酱瓜丝,豆浆多放白糖。”
安裕容一面说,一面往外掏钱,下意识多掏了几个铜板,预备赏给伙计做小费。
那伙计十分高兴:“客人稍待片刻,我送了手头这些立刻回来。”
安裕容却忽然顿了顿,转口道:“罢了,既是就在隔壁,我自己过去,吃个新鲜热乎也好。”
说完便往外走。
伙计看他做派,知是出手大方的主,颇舍不得这份赏钱,见人几步出了院门,只得悻悻然放弃。
食铺果然就在隔壁,外间围了不少工匠苦力之类在买油饼火烧,屋里却没坐几个人。安裕容进门寻了个清静位置坐下,看看墙上菜牌,还有卤蛋馄饨羊杂汤牛肉面之类的精细早点。海津与京师虽属毗邻,然饮食口味上差异颇大。陡然见到曾经吃惯的许多食物,安裕容食指大动,脱口便叫了一碗馄饨,一碗羊杂汤,外加油饼火烧,还想再来个卤蛋,忽地回过神,硬生生打住。纠结片刻,将价钱最贵的肉馅儿馄饨退了。
自嘲般微微摇头哂笑。怨不得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自从打定主意要攒钱置业,立志精打细算,不再胡混乱花,似这般纠结自嘲光景时不时就要出现一回。仔细想来,活到二十六七,这辈子仿佛从没在银钱上如此计较过。早年间不必提,再如何不得父兄欢心,吃穿用度、娱乐花销上头,可从来不曾被家里亏待。千金买笑、万金豪赌的荒唐事也不是没做过。哪怕在西洋大陆漂泊时,口袋里经常穷得叮当响,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到手一个钱就敢花两个,懒得去想将来如何。
所谓“一掷千金浑是胆,家无四壁不知贫”
,年少轻狂,实乃一言难尽。
因此刚开始下定决心时,安裕容自己都没什么底气。几个月过去,依然需时常刻意记得提醒自己,慢慢改掉那与生俱来的大手大脚纨绔习惯。纠结无奈固然常有,其过程却也并非如最初想象的那般辛苦,反而别具一种充实甜蜜。一日日盘算规划,一步步经营累积,曾经盘踞心头深入骨髓,无论何时何地皆无法磨灭的茫然无措与漂泊无依之感,竟渐渐有了消散之象。仿佛一粒种子落入心田,扎下根去,任他世间百代兴衰无常,天地逆旅过客匆匆……那种子便是依托,那心田——便是归处。
切得细细的酱瓜丝均匀铺在油饼上。安裕容用筷子将油饼对折夹起,慢条斯理咬一口。味道真不错。油饼外皮酥脆,内里柔韧。酱瓜丝咸香清爽,恰到好处地解了油腻。若是酱瓜丝里多滴些香油,再拌点儿炒熟的白芝麻,就更好了。
一面吃,一面想:幼卿骨子里,是多么端方的一个人。他必然不喜欢自己满身奢靡颓废习气。做朋友,甚至做兄弟,尽皆无妨。若是长相厮守,时日久了,难免不成怨府,还是早日改了为妙。幼卿重情义,肯担当,处事细致稳重。于今颜氏嫡支阖府上下,就剩了他一个成年男丁,嫂嫂侄儿都是他的责任。他不为自己打算,乃是形势所迫。若条件允许,他大约是很渴盼能安居乐业,踏踏实实过日子的。自己年长几岁,理当以他为重,想他所想,为将来做长远打算。
便是因为存着这样的念头,安裕容忽然转了性,预备勤俭节约,积极经营,努力攒钱置业了。恰逢国内形势一片大好,买宅子买地,投资建厂,均是不错的时机。安裕容离开海津前夕,把手头仅剩的几样值钱玩意统统变卖掉,有限的存款尽数从银行提取出来,一半投在徐文约的报社,一半投在仁爱医院新开的分院。且琢磨着到京师之后寻个挣钱营生,争取尽快在距离总统府不太远的地界买一所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