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变”
总共也就吃饭的10分钟时间,但对简化来说已经很费心力了。他沮丧地发现,儿子长这么大了,自己对儿子的笑点竟一无所获,他只好求助乐嘉。
乐嘉正在喂老人喝汤,老人挂瓶把胃口挂小了,他总是紧闭着嘴唇,像哄孩子喝药一样,要花样百出才能让他吃一口。乐嘉无暇顾及接收指令,喂了老人已经是半小时后的事了,她电波里跟简立基交流了半个小时,简立基脸上才重现生机。他夹起一块青椒酿肉往嘴里送,安静乖巧得让人心疼——饭菜都凉了。
“要先喝汤,才能吃菜,这对身体不好。”
简立基顺从地放下肉,咕咚咕咚喝完了汤。
“基基,喝汤不是这样喝的……”
“行了,妈妈,
是先舀一小勺,用唇探一下温度,再用嘴抿一小口,要是温度合适了,用勺子一勺一勺慢慢喝,不能喝得太快,也不能喝得咕咚咕咚响,对吗?”
“是的,那样很没礼貌。而且这也是程序,懂吗?凡事讲程序、讲规则,不能乱来一通,比如你要洗澡就得先脱衣服啊,总不能洗了之后才脱衣服吧?”
简立基想,去游泳的人、泡温泉的人不都先洗了澡才脱衣服吗?可是他没有说,他知道妈妈会生气。
“扒一口饭才夹一口菜……”
简立基放下碗,跑进自己的房间关起门,倒在小床上蒙起头。程熙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用心吃好这一顿饭,她做每一件事都习惯有始有终,有条有理——哪怕她絮絮叨叨地教导别人要怎么做也不例外。
简化把《海盗船》讲得绘声绘色,简立基露在被子外的半截身子一动也不动,简化掀开被子演恐龙、怪兽,简立基翻身伏在床垫上,简化拿来象棋要跟简立基对弈,简立基突然大吼:“爸爸你能不能别烦我?”
吼完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简化手足无措地站着,他觉得肋间隐隐作痛。乐嘉在家的时候,晚饭后小立基就乖乖地进房间,有时候安静地学习,有时候跟乐嘉窃窃私语,有时候开怀大笑,温馨而融洽,让人觉得他们才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而他和程熙成了孩子眼中可有可无的旁人。
程熙也过来了,她公
式化地站了十分钟,公式化地哄了十来分钟简立基。简化在这个理性十足的女人身上完全看不到裸露的母爱,她对简立基的爱是正规正统地包装起来的。集知性与理性于一身的程熙在工作上是占绝对优势的,可在哄孩子方面,她的教条化成了她与孩子之间的壕沟。自己呢?又何曾跨过那一道壕沟,真正进入孩子的世界,简化深深地叹一口气。
看着小立基难过的样子,简化再次求助乐嘉。听到乐嘉的声音,小立基迅速从床上爬起来,他们私聊了十来分钟后,简立基不闹了,乖乖地吃饭,乖乖地写作业,乖乖地改造他的小模型,乖乖地睡觉,不哭不闹也不笑。
程熙难得一个休闲的夜,吃饭运动洗漱美容程序却被打乱了,郁结正堵心堵肺,又见躺在床上的小立基半睡半醒眼角还渗着泪。
她再度推开书房的门。
书房烟雾弥漫,老头子的病、小立基的疏远让简化难以进入写作状态。程熙的指责像利剑一样刺着他的心窝,他恨不得立刻把小说赶出来,可灵感这东西拧得很,你愈心急愈困顿,它愈是犟着不出,就这样困在瓶颈里找不到出口。今晚的状态并不比在医院好,早知道这样闹心,还不如留在医院里照顾老人。
他破例用烟把坏情绪压制下去,然而坏情绪却和烟雾一样不断地升腾与弥漫,似乎要把这个密闭的空间给撑出一道裂缝
,烟雾隐隐约约地掺杂着硝烟气味。
透过烟雾,他看到了如霜如雪的程熙——
“简化,我们生活了那么多年,现在才很可悲地发现,原来我从来没有读懂过你,在你的眼里,文字才是你的至亲骨肉,除了文字,什么都不重要,包括妻子、孩子、老人!”
“亲人是什么,亲人充其量不过是你文章上的一个省略号,是一个可以用‘等等’来代替的符号。”
“而你的字词句段章篇,他们是你的筋骨,你的血脉,你的神经,你的灵魂。一字一句,甚至一笔一画都牵动你的喜怒哀乐,它们是你的春夏秋冬,是你的全世界。我们夫妻枕边话的时间你用一个省略号来代替了,我们有多久没过夫妻生活了?这日子过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你和你的文字去过日子吧!”
“我今个儿把话挑明了:第一,立刻回去照顾老头子,让乐嘉回来带孩子;第二,老头子好了之后,你多陪孩子,乐嘉只负责家务,等孩子适应了之后辞退乐嘉——发现没有,我们正在慢慢失去我们的孩子。若是这两点你做不到,那么简化,对不起。我们离婚吧,你跟你的文字恋爱结婚生育去。”
“程熙,你那么孝顺你去照顾老头子啊!你那么孝顺,老头子在我们这住的时候,你处处为难他,可真是够孝顺的了!老头子为什么住不下你心里没点数吗?”
“对!我就是看不惯他,
我故意撵走了他,怎么啦?我也看不惯你,你委屈你也走啊!”
程熙脸上的肌肉抖抖索索地颤动起来,身体也在不停地哆嗦着。她却无法制止它们。
老头子看不惯程熙的教条主义,程熙看不惯老头子的随性。刷牙不放牙膏、洗澡不放沐浴露,更不能接受他隔一个晚上才洗一次澡。其实简化明白,老头子住不下去的真正原因是他不习惯城里生活的讲究,这里横一条规矩,那里列一条规定,他也不喜欢城里道路硬邦邦的扎堆,他喜欢田间阡陌——柔软而细腻的触感,能踏出青草与阳光的气息,他不喜欢大街的闹腾和灯红酒绿,他喜欢山间乡野那些他捏了一辈子的泥巴,他从泥巴的气味里可以嗅到水稻花生的收成,嗅到热气腾腾的生活。
“很好,在这点上你还是个明白人,这些年来我没看错你!”
简化脑里星星点点的火光瞬间烧旺了,把他的明白给烧成了一块烙铁。
程熙听到脑袋里传来爆裂的声音,她竭力深呼吸几下,失控二字不能出现在她身上。没错,老头子是跟自己诸多分歧,可是良心从不容许程熙对老头子不敬,更不容许程熙为难老头子。她不过是想让老人明白,做什么都得讲个程式,比如政府部门的办证大厅,哪个窗口没有一套特定的办理流程,更不用说财务工作那种繁琐的数据,严谨到近乎挑剔的手续和程序。就
连病人入院与出院都得有一套规范的程序,哪个环节来得随意了?老头子的随性简直是让人无法忍受,程熙已经每时每刻都在克制自己,尽量放平语气跟老头子沟通了。
是的,她有撂过狠话说你以后身寒冷热我不管你,那不也是拿来怼老头子那句:“过两天我就回去,日后拿八乘大轿抬我也不会再来,贴金也不来!”
如今这话被油盐酱醋腌制过再从简化嘴里爆出来,竟成了穿心箭。
“我整天拼命写为的是谁?还不是这个家!我把谁给变成了省略号?我省略的只是我自己,我省了我会友的时间,省了穿衣搭配时间,省了喝酒喝茶时间,我省了陪老婆孩子的时间,省了出游的时间甚至省了我吃饭的时间,我省下这些时间的边边角角都花去哪儿了?都用来堵住生活的洞眼与坑洼了,用来筑起一条避风港,避风港外是我一个人的风餐露宿,避风港内是你和孩子的乐园。”
“你晚上喝茶运动护肤美容一套接一套,我呢?我在三寸键盘上一遍遍重复指尖的痛苦!”
简化写起文章来滔滔不绝,说起话来却并不顺畅,急起来就更加,不仅词穷,还错漏百出。当他发现前一句表述不当,马上拼词拼句要给前一句打上补丁,没想到越补漏洞越大,他待他发现漏子越捅越大的时候,他已经收补不起了,也收不回说出的话了。比如刚才那两句他
就把自己放到神台上供起来了,程熙和小立基站在神台下眼巴巴地仰望。
“谢谢伟大的简化同志!让我得以每晚喝茶运动护肤美容!”
程熙疾步走进自己的房间用力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