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沉默了很多,几乎不怎么说话,没人知道他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戚隐看着他在思过崖上静坐,时光在他身侧汹涌而过,霜雪落满肩头,他像一块披雪巉岩,无悲无喜,无怨无尤。
后来,元籍带来了一个四岁的孩子,让他收他为徒。
孩子站在雪地里,身板挺得笔直,裤缝儿边上握得发青的拳头泄露了他的紧张。戚慎微看了他半晌,忽然道:“师兄,他们说我也有个孩子,对么?”
元籍愣了下。
“他还活着么?”
“元微,你在想什么?”
“师兄,不知为何,我常常觉得心里缺损了一块。我有障,”
戚慎微凝着眉,望向茫茫远天,“有心障。”
他爹要求去见从前的妻儿,元籍一开始拒绝,后来答应。他们去了江南,到了一处宅院,元籍让他爹看见了那所谓的“妻子”
,一个被元籍收买了的寡妇,倚着门墩子漫不经心地吹指甲。
“哦?孩子?”
她撩起眼皮,嗓音懒懒,“掉进井里,淹死了。谁知道呢,一下没看着,就没了。”
“元微,情真似幻,大梦一场,你还放不下么?”
元籍叹息道,“你肩负我派道途,这世上你最不可负的,便是巍巍无方。”
他爹什么也没说,留下银钱,转身走了。那个孩子成了他爹唯一的徒弟,他爹领着他下山拜女娲,用千字筒掷道号。戚隐有时候觉得他爹纯粹是不想自己取名字,才想这么个省事儿的法子。千字筒摇了半天,掷出一个“犬”
字来。孩子一下愣了,十分不安地看着他爹。他爹拿着签子怔愣了半晌,眸子浮起疑惑。可他爹最终什么也没想起来,对孩子说:“重新掷。”
再次掷签,竹签子落在地上,面上赫然一个“枢”
字。
有了戚灵枢,他爹有人气儿不少。清晨教他剑法,晌午读经,晚上打坐。这孩子性子倔,尿了床,偷偷把床单藏在柜子底下,第二天带出去洗,再用避水诀烘干。他爹只假装不知道,到思过崖上静坐,好让小徒儿有空洗床单。不过小徒儿还太小,总洗不干净,所以夜半三更,他爹又悄悄起身,重新把床单洗一遍。戚灵枢十二岁那年,他爹亲手为戚灵枢铸造了问雪剑,交到这个孩子的手里。高阶之上,他的父亲高冠白袍,黑发落满雪,变得灰白,那寂静的眸底,终于有了岁月的痕迹。
时间一晃就是七年,一日,颍河水鬼作祟,他爹领着弟子前去除妖,水浪大作,剑光直插河底,所有水鬼顷刻间灰飞烟灭,他爹独自一人御着归昧剑破浪前行,追着那水鬼头子深入峡谷。仿佛是宿命一般,那水绿茫茫的深潭,四面围住的绿柳林子,寂悄悄的天和水,一如徽州府他父母初见的那口清潭。
行至峡谷,潭水平静,戚慎微悬立水中,静静等待。多年除妖的经验提醒他危机就在周围,有东西在漆黑的水里潜伏。这是水鬼惯用的伎俩,藏起来,然后一跃而出,在猎物防不胜防的时候用尖利的牙齿撕咬他的喉咙。果然,水底有什么东西破浪而上,戚慎微一动不动,等待那妖怪自行现身。
水波激荡,一个披头散发的东西冲出了黑暗,龇着狰狞的尖牙咬向他。归昧尖啸着出鞘,剑光照亮水域。那一刻戚隐看见了水鬼的脸,泡得几乎透明的皮肤,眼睛全黑没有眼白,只有那一双细眉,依稀辨得出远山一般秀丽。
戚隐呆住了,那是他的母亲,孟芙娘。
归昧霎时间停滞,雪亮的剑光在水里空空地徘徊。戚慎微睁大了双眸,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复苏。四月乌江下不尽的雨,冬日村镇白茫茫的雪,他们在绿水塘子边上剥莲蓬,在乡间小路推二轮小车。那久远的画面犹如鸦羽一般簌簌袭来,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记忆像一个幽魂,追了他十八年,终于在这一刻追上了他。阿芙狠狠地撞进他怀里,锋利的牙齿咬进他的肩头。鲜血胭脂一样洇散开,戚慎微颤着手,抱住了这个变成水鬼的女人。
他伸出手梳她烟墨一样乌黑的发,一绺一绺,抿到耳后。他离开了十八年,这样长的日月,他的妻子从一个明媚的女人,变成一只可怖的水鬼。可她是阿芙,聚天地块垒之气于胸怀,即使成了妖,也是妖中魁首。
戚慎微眸藏哀恸,他在流泪,眼泪流出眼眶,汇进了水。
“阿芙,我回来了。”
戚慎微闭上眼,埋入水鬼的颈间。
即使隔得远远的,戚隐依然能感受到他身上巨大的悲伤,恍若冰冷的海潮,在凄清的水域里蔓延。
戚隐察觉到什么,惊恐地大声喊:“不要!”
归昧铮然一动,寒霜一般凄冷的剑划过一道凛冽的流光,刺破墨绿色的水浪,直直刺向阿芙的后心。那一瞬仿佛过得极慢,戚隐眼睁睁看着剑光刺入他母亲的胸背,从他父亲的背后穿出,归昧悲鸣,然而戚慎微继续掐诀,剑光又是一转,化作锋利的寒芒,刺进他的心脏,贯穿二人的身体。
戚隐怔怔地,呆在潭心。
他的父亲,天下剑道第一人,此生斩妖除魔从无败绩。他父亲只败给一个人,那个明媚如四月天光的女人,孟芙娘。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