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饮明白了昆妲为什么一开始就来找她,即使被憎恶、羞辱。
昆妲其实有更体面的方式,只要她提出,苏蔚必然有求必应,又何需在江饮面前伏低做小?但她与苏蔚的关系,总归是欠缺点无所顾忌的坦诚。
与江饮,她们曾经是彼此最亲密的人,关系里有无限的包容,所有好的、坏的、丑的、美的都全盘接受,了解对方胜过了解自己。
骄傲的白鸟被折断翅膀,宁愿赴死,悬崖上坠落,也不愿受人嗟食。
骨灰拿到,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该如何安置。
这世界的生与死同时发生,如檐下雨滴溅起的水花,有多少新生儿从医院的产房诞生,大概就有多少具尸体从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运来。
殡仪馆焚烧炉的大烟囱突突往外冒黑烟,门前车来车往,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神色冷漠搬运尸体,以此为生的殡葬团队熟练场控、接送。
逝者尸骨未寒,亲人泪痕犹新,还得分神应付上前喋喋不休的墓地销售。
抱着骨灰盒呆呆站在殡仪馆门前石狮子旁的昆妲,自然成为他们的首要目标。
“小姐,人生有涯,亲情无限,小青山公墓园要不要了解一下,让爱延伸,岁月静好……”
背上一罐,怀里一盒,父母至亲沉甸甸压垮她脊梁,昆妲没有回应对方的话,她蹲到地上,小声哭泣起来。
“爸爸妈妈——”
她跪倒,额头抵在木质骨灰盒面上的浮雕花纹,双肩如深秋树梢上两片颤抖的枯叶,说不出多的话,只是一遍遍重复:
“爸爸妈妈——”
“妃妃想你们,妃妃想你们……”
公墓销售显然是见惯了这种场面,没什么诚意随口安抚道:“小姐,节哀顺变。”
“昆妲……”
江饮叫了她两声,她听不见,情绪难以自控,只是哭,把父母的骨灰盒抱在怀里,手臂圈得很紧。
公墓销售断定她事先毫无准备,即使被人讨厌,为了生计也只能腆着脸站在一边尽力推销。
“小姐,逝者已逝,生者如斯,让亲人入土为安吧……”
“我没有钱!”
昆妲突然抬起头来,冲他大声嘶吼,“我自己一个人都活得很费劲了,我没有钱给爸爸妈妈买公墓,我没有钱你知不知道!”
“我真的很差劲,我真的很差劲很差劲!”
“这七八年我都白活了,每个人都变得好厉害,好有钱,她们都功成名就……只有我跟着妈妈和姐姐四处躲债,我治不好妈妈的病,临到头连给她买墓地的钱也没有。还有爸爸、还有爸爸,我一次都没有来看过他……我没钱,我不敢,我没有来看过他,我怎么会活成这个样子……”
她大声哭喊,额头用力嗑在骨灰盒上,“我真的好失败,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别这样,你别这样,昆妲。”
江饮弯腰去抱她,单膝触地,她身体哭得很热,额头有粉红的血迹。
滚烫的眼泪落在脖颈和锁骨,江饮抱紧她单薄颤抖的身躯,“好了好了,我们别这样。”
周围人匆匆投来一瞥,又漠然移开视线,每个人都有自己顾之不及的悲伤。
手心不断上下抚摸她微微汗湿的后背,江饮几乎是口不择言,“你还有我,不管出什么事,你还有我,我也可以是你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