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上元节灯市散后,忽然一夜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整个扬州城银装素裹,一片洁白。城西炮山河(瘦西湖)一带,河流纵横,一脉蜀岗蜿蜒起伏,山峦上寺庙俨然,一夜之间,也都被白雪笼盖住了,登山眺望,那雪景分外清新悦目。
这天清晨,扬州行宫中,已经晋升了高品内侍的宦官曾择,匆匆到扬州府新衙门传旨,说是官家午前奉侍太后去西郊大明寺进香,平山堂赏雪,命扬州府扫雪清道。一时间,忙坏了知府吕颐浩以下大小官员。城中里正挨家挨户抽人扫雪,又用黄沙铺路,直至大明寺山麓下牌楼前。御营司也调动了数百名官兵沿途警戒,又有二百名将士布列在蜀岗中峰大明寺一带,严禁游人进入。偏是行人知道官家和太后即将到来,都想一瞻天颜,纷纷在大明寺外驻足观望,驱赶不去。一名年轻的御营统领官大声吆喝民人散去,又命官兵一字儿拦成人墙,约束闲人。可是才一转身,那人群又渐渐地涌了过来。半个时辰过去了,忽然一个三十来岁的高品内侍鲜衣怒马趾高气扬挥鞭飞奔而来,后面跟着两三名内侍黄门。才到大明寺牌楼前,见了那些涌来挤去的闲人,便勃然大怒,喝问道:
“谁在这儿管事?”
那个年轻将官见是皇帝身边最最得宠的心腹内侍康履来了,吃了一惊,忙上前躬身道:
“公公,苗翊在此!”
谁知康履也不答话,顺手就是一鞭,骄横地骂道:
“囚囊饭袋,连个老百姓都赶不走!若不是咱家先来瞧瞧,少刻官家陪了太后到来,也是这般乱糟糟的吗,快给咱把闲人驱走。要是惊动了圣驾,小心你的脑袋!”
苗翊乃是御营右军统制官苗傅的嫡堂兄弟。军士们见统领被宦官所凌辱,气愤填胸,一个个磨拳擦掌,怒眉瞋目,便想动手把康履揪下马来痛打一顿,可是苗翊用目止住了,他摸了一下脸上火辣辣的鞭痕,强忍住了眼中愤怒的火焰,反而陪着笑脸道:
“是,苗翊遵命,请公公包涵。”
那些闲人见连累将爷遭了宦宫的羞辱,心中不过意,纷纷退了开去,少不得也就议论开来:
“这个公公,太横了。想当年大宦官童贯在老皇手里时,封王拜爵,权势滔天,人称童大王,又称宰相蔡京为公相,童大王为‘媪相’。靖康皇帝上了台,还不是把他处死了以年民愤,可叹刚才这位公公太不懂事。”
“幸亏这位将爷的涵养好,否则恐怕事情会闹大了。”
“嘿,哪里会。别说他这个小小的统领,就是他的上司苗统制官来了,也不敢得罪他们这班人,官家听他们的话嘛!”
康履下马,匆匆进了大明寺,山上山下各处看了一周,又了一顿脾气,方才匆匆跨马走了。少顷,御前卫士数百人威风显赫地护卫着皇帝赵构和孟太后游大明寺观赏雪景来了。轿马停下来后,赵构迅下马上前,躬身扶了太后出轿,又为太后披上一件黑缎狐皮风衣,一路上小心谨慎地搀扶太后进了大明寺牌楼,然后缓缓登上山去。军民官员无不啧啧赞叹:好一个孝顺的官家!张夫人和皇帝的妃嫔--潘贤妃、张才人、吴夫人随后下轿,由宫娥搀扶着随着太后登山。先瞻仰了天王殿,再拾级而上,至大雄宝殿拈香,然后从圆洞门进入大殿右的平山堂。
内侍押班邵成章这两天受了风寒,腰酸背痛,体虚乏力,用拳捶着腰背,吃力地迈步向前。康履扶着他,讥笑道:
“老爷子,您老人家身子骨差劲了,以后少出来走动吧,反正有咱们在哩。要是您老能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让咱也顶着个押班的名儿,帮着您老人家办事,保您省操好些心。”
邵成章瞅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
“小康子别急。官家宠你们,迟早会当上押班。可不是咱卖老,得学着涵养些,锋芒太露了,惹事生非,可没有好收场,童大王不是明摆着的榜样吗?”
“啊呀呀,老爷子,”
康履一甩手,邵成章几乎跌了个趔趄。康履怒容满面地说道:“您老人家诅咒咱充军杀头,没有好下场,是吗?咱们走着瞧吧!”
康履怒气冲冲地走在前头,紧跟在妃嫔们身后先登山了。高品内侍、白净清秀的曾择,和年岁不大但已大腹便便的蓝珪,还有一个年轻机灵的高班内侍张去为,也一个接一个从邵成章身边走过,嘲笑道:
“老爷子,路也走不动了,不如告假长休吧,省得受罪。”
邵成章瞪了他们一眼,喘咻咻地爬上了层层石阶,跟着来到了平山堂。此堂是北宋欧阳修在仁宗庆历年间任扬州太守时兴建,并书写了堂匾。堂屋高敞轩雅,槅扇精雕细刻,堂内屏风桌椅概是楠木制成,古朴庄重,与堂厦浑成一体。堂前绕以回廊朱栏,外有石砌平台,当年欧阳太守常常在此堂中与友人饮酒赋诗,远眺山光水色。
这时官家由姬妾内侍们簇佣着,陪侍太后和张夫人绕栏眺望堂外雪景。但见炮山河蜿蜒盘曲,蜀岗东峰摘星寺和大明寺内各处亭台全掩映在白皑皑一片银雪之中,灿灿然,皎皎然,好一个清凉世界!隆祐太后赏心悦目,尘虑顿消,不觉双手合十,频频念着“阿弥陀佛!”
请记住,元祐太后的“元”
字犯了太后的祖讳,所以经礼部提出,从此更改为“隆祐太后”
了。
太后在东京撤帘后三个月,才由皇帝赵构派遣官员迎奉,和张夫人及孟忠厚一家到南京应天府小住数日。至于潘贤妃等妃嫔那时都还不曾有名号。康王元妃邢夫人被金兵掳去后,她们侥幸留了下来,早由太后派人护送到南京行在,各封了名号。潘贤妃还在六月间生了皇子赵勇。皇帝在黄潜善、汪伯彦的怂恿下驾幸扬州后,离开金兵远了,甚觉安然,不免过着太平朝廷的生活,也曾由扬州知府吕颐浩陪着出游了几次。今天适逢雪后初霁,想到太后还不曾出城游览,也是他的一片孝心,便侍奉太后到大明寺来了。
看了雪景,回到堂中,赵构扶太后居中坐了,指点着远处滔滔大江笑道:
“太后,您瞧,那远方水天一色,似有灰濛濛的一线,便是江南岸。青青峰峦,似隐似现,从这堂中观去,恰与槛外朱栏相平,所以欧阳公当年题此堂为平山堂。”
太后眯眼看了,也笑道:
“果然,这‘平山’两字,题得恰到妙处。”
皇帝请师傅张夫人等也坐下看了,同声赞不绝口,张夫人叹道:
“欧阳公文才茂德,冠绝一代,你看这四壁石碑上许多唱和的诗词,想见太平时节,太守公优游山水之间的盛事。我们今天也算领略了当年的风流韻事,但愿天下从此永致太平就好了。”
正闲谈着,忽有一名宫女在西廊叫道:
“呀,多好看呀,那儿天上还有红光。”
司邵成章走过去看了,西南方向果然火红透亮,诧异道:
“那不象是天上,这儿西边六十里外是真州(仪征),难道那边起火了?”
许多内侍宫女都围过来看了,七嘴八舌,猜疑不定。康履叱责道:
“别嚷嚷,大惊小怪地,别惊动了圣驾!”
邵成章不放心,进堂禀奏道:
“太后,官家,西边天空有红光,该不是真州起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