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紧急会议散了之后,皇帝刚回到书房坐下来,绿袍银带的太医令王继先就大摇大摆地从外间进来了。他与宫中内侍厮混得极熟,连张去为也让他三分。这时,一抬腿就迈进了御书房,也不行礼,笑嘻嘻地向赵构说道:
“陛下,谈妥了。”
,“什么谈妥了?”
赵构皱了皱眉,故意逗他一下。
“咦,还不就是已故江宁知府赵明诚留下的那些古董字画!李清照已在昨天答应献出鼎器,不卖字画。这也就很好了。”
“晤,得花多少银子?”
皇帝很穷,担心地问道。
“嘿,陛下也是,怎么论银子,这些罕见的珍品,都得论黄金计算。总数不多,赏赐给她三百两黄金也就足够了。”
“瞧你!”
赵构几乎跳了起来,“三百两黄金!好阔气!内藏库哪有那么多金子!”
“嗨,陛下,”
王继先象和知己好友谈心似地,扳着指头说道:“李清照家藏着的三代青铜器,钟、鼎、甗、鬲、盘、彝、尊、敦,还有什么孟姜匜,齐侯槃,等等,都是世间少有,无价之宝,万两黄金也不嫌多啊。如今东京宫中的珍器都被金人掳走了,这里是白手起家,陛下宫中连个镇宫的古物都没有,岂不叫人笑话。”
“这个我也知道,可是军需浩繁,兵马行遣开拔,军饷粮草一样也不能少,还有各种犒赏,户部左支右绌,度日维艰,一时拿三百两黄金,虽然办得到,恐会惹得大臣御史议论,不妥当。”
皇帝拿了一块水晶镇纸,在手中玩弄着沉吟道:“何况刚才已召开了御前紧急军事会议,朕决定月内和左相同去越州。就是有了这些珍器,也是个累赘,还能带着它走?”
王继先“哦”
了一声,皇上说的确是实在话,这倒有些为难了。他摸着短须沉吟了一会,忽然笑道:
“陛下,有了,这三百两黄金可以先由宫中内藏库颁赐五十两。还有二百五十两待金兵退去,内库充裕后再赐给她,这样,不经户部,大臣们不会知道的。臣已吩咐李清照不得走漏风声,对外只说是献给朝廷,那就任何人也没法挑剔了。至于这些笨重的青铜器,臣倒有个取巧的办法。李清照从池州来建康,原物都存在船上未动。臣嘱她就原船驶往越州呈献,哈哈,就省却宫中搬运之劳了。陛下,你看这个主意可好?”
“哦,不行。”
皇帝想了一下,摇摇头道:“李清照诗词极好,宫中张才人和吴夫人都极尊重她,能随驾在一起,她们一定会高兴的。可是朝廷不久将要放散百官,任各自便,寻找安身之处。李清照女流之辈,怎可以叫她跟着我们到越州呢”
?
“呵呵,陛下,这个,您就不知道了。”
王继先放肆地说道:“李清照的胞弟李远,现在吕相公手下当差,朝廷移驻越州,他是必定要从驾同去的。李清照孤苦无依,就是我们不说,她也会随了兄弟同行。”
“这就好,可是事情须办得机密啊。花三百两黄金,收买寡妇的古董,给大臣们知道了,朕的面子难看。那时候,小心你的脑袋!”
皇帝认真地点点王继先的鼻子恫吓道。
“陛下放心,决不误事!”
王继先拿了皇帝的御批,从内藏库支领了五十两黄金,纳入袍袖中,春风满面地骑马回家,将黄金交与姬妾收了。然后带了随从,驰马来到李远住处,求见李清照。原来他向皇帝说的颁赐三百两黄金给李清照,全是鬼话。清照这时正在书房中和沈婉华陪护国夫人梁红玉细谈。清照和红玉原是前年在扬州宫中认识的。红玉敬慕清照是个才华盖世的女词人,清照却也钦佩红玉是个侠义豪爽的奇女子。从那以后,便以姐妹相称,时有书信往返。这番红玉来建康行在,昨晚刚住下,今儿午前就来李府拜候起居,兼吊明诚之丧。红玉见清照颜色惨淡,形容憔悴,远不如前年在扬州相见时的光采照人,不禁心中凄酸,殷殷劝慰道:
“姐姐,乱世丧偶,原是极痛心的事,但也只得看开些,不宜太过忧伤,损坏了身子。”
婉华也道:
“她们伉俪俩恩爱情深,一时哪舍得下。自从明诚去世,舍妹也太哀伤了。你瞧,至今还是瘦骨伶仃的。”
清照昨天刚受了王继先逼献鼎器的打击,心情惨愤,今日犹未恢复过来,忧忧郁郁,垂泪道:
“明诚去世,对我的打击太大,大病一场,几乎送了命,其实死了也干净,省得人间许多烦恼。现在所以挣扎活下去,一来想看到国土光复,重回故土,那怕是回去一天也好,狐死丘,让我死在家乡故园,就是此生最大的奢望了;二来,明诚遗下的《金石录》还不曾整理刻印,未亡人不得不把这件事担当起来,此书未成,我也难以瞑目。”
红玉嗟叹道:
“姐姐太哀伤了,且放宽了心,达观一些。今番世忠来行在就是商议抗金大事,估计会有一场恶战。我渴望有一天也能置身在抗金的战场上,为世忠擂鼓助战,激励三军,奋勇杀敌。”
“妹妹,你真是好样的。”
清照望着还只二十八、九岁的梁红玉,微黑的鹅蛋脸,依然那样英武娇媚。不禁叹息道:“我的哀伤是太多了,今后恐怕只能在哀伤中没没以终。我真羡慕你的开朗豁达,勇于抗争。可惜经过忧患余生,我身上绷起的弦全松弛了,再鼓不起劲来。”
“不要紧,姐姐,”
红玉握住清照的手说道:“到世忠军中去吧。不用担心金兵,我会很好地照顾你。遇上战争,你会振奋起来的。”
“不行啊,我太文弱了,不能成为军中的累赘。”
清照忧郁地摇了摇头。
“梁夫人,”
婉华也笑道:“我家妹子弱不禁风,一天到晚离不开吟诗填词,你擂一下鼓,也要把她吓坏了。”
红玉格格地笑了,清照也勉强展颜,惨惨地一笑。
红玉自幼颇知琴棋诗词,当下展读了清照的《漱玉词》,不住啧啧赞赏。见清照依然忧伤难解,便命素兰摆出棋盘,与清照对奕围棋解闷,清照心不在焉,时时失误,婉华在旁不时指点,才至中局,管家赵安进来禀报:
“韩少保与岳统制在门外等候,请梁夫人一同回保宁寺。”
清照喜道:
“既然二位将军来了,焉有过门不入之理,快请进来坐一会吧。那岳将军,我还有事求他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