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以不容争辩的口吻盯住秦桧说道。
秦桧默默地望着皇帝严峻的神色,合上了眼,畏缩了,他从眼缝里悄悄望一眼自己苍白的长长的指甲,轻轻抚摩了一下。这指甲虽然锋利,然而经不起碰撞,得小心爱护它,否则是很容易挫断的。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
是,臣奉旨,张祁即刻就放。不过同案的人还多,臣意其他人犯应该一起捕送大理寺问罪,流放在外的派员就地审问,以免漏网。”
“赵汾招供了吗?”
“还没有。”
“就凭一纸密告决此大狱?”
“不过蛛丝马迹可疑之处很多,谋反大案,宁可错捕,不可错放。”
赵构心中一动,不由得沉吟起来了。他明白,所谓“就地审问”
,无非派人到当地逼令大臣自尽罢了。若是赵汾等果真勾结谋反,动摇他的皇帝宝座,杀一些人,他是决不手软的。然而他非常怀疑赵汾真的竟会谋反,而且居然策动了这么多的老臣。秦桧的话不能完全轻信!他站起身来,背着手踱到书案前,取过红玛瑙镇纸,在手中玩弄了一会,又略略翻动了一下诏令草稿,脑中却在沉思。过去没有证据和口供,就把将帅大臣逮捕下狱,他和秦桧上下呼应,一向是做惯了的。然而经过十几年来连续不断的几次大狱,主战的文武大臣都已或杀或死,或者革职放逐到边远地方,对朝政已经不起作用,不能成为心腹之患,他没有兴趣也没有必要再兴大狱了。他觉得今天秦桧的态度非常可疑,为什么他要这么轻率急躁地再度兴起一个大狱呢?皇帝回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秦桧。他闭上浮肿的眼皮正在养神,只听得喘声粗重,那一股衰迈不堪的模样,眼看早晚就不济了。这个阴沉的老人好狠的手段,一下牵连五十多人,把朝内外稍有声名的大臣都网罗进去了。他大概知道自己在世的日子不长了,所以急不可待地要为子孙扫除政敌,永保秦门世世代代的富贵荣华,“不错。一定是这么回事,不能不防。”
赵构棱棱的三角眼露出了阴鸷凌厉的锋芒,他牵动了一下嘴角冷酷的凹纹,缓缓地走到秦桧面前,听到皇帝的脚步声走近,秦桧立刻睁开了眼,依然用一种柔和的眼神恭敬地听候旨意。
“丞相,”
赵构回到御座上,理了一下髭须,说道:“赵汾一案还没有口供,不宜立刻大肆捕人。好在赵汾已经下狱,可以先审问了赵汾再说。”
“如果赵汾招了口供呢。”
秦桧微微低问道,刚才他闭目养神那一会儿,早已揣磨了皇帝的心理,准备了几手对策了。
“要是他招了,当然好办。”
赵构盯了秦桧一眼,心里明白,赵汾这个年轻后生,在秦桧手里是很容易屈打成招的。
他微微一笑,说道:“此案牵连大臣太多,事关重大,赵汾的口供奏上来后,朕自有处置。”
“哦!?”
秦桧不禁抬起头来,惊愕地望着官家,不知皇上对这件谋反大案为什么这样满不在乎,难道他已觉察了自己的打算了吗?他说的“自有处置”
又是什么意思?他想从官家的神态中揣度其中的奥妙,然而皇帝锐厉的眼锋利箭一般地逼视着他,他迅畏缩地收回了视线,踌躇了一下,蹒跚地站了起来,准备离殿。可是他的两腿不大听从使唤了,刚刚站起,腿一软,又跌坐在杌子上,不禁捶着双膝叹息道:“陛下,恕老臣失礼。驽马之躯越来越衰弱,恐怕不能再久供陛下驰驱了。”
“丞相年岁大了,行动不便,以后五日一朝吧,有事可由执政到府第中商议。”
赵构关切地说,心中却在暗暗思忖,
“秦桧在世的日子不会太长了!”
在这一瞬间,秦桧忽然灵机一动,起了一个新的念头,“看来官家对自己的疑忌是越来越深了,何不乘机引退。当我在世的时候,设法把熺儿扶上丞相的位置,这比我故世之后,熺儿前途未卜,家门命运听凭官家摆布,要放心多了。”
于是勉强站立起来,试探地用苍凉的声调俯身恳求道:
“陛下,臣居相位一十八载,今年六十五岁了。近年来思虑迟钝,举动不便,难以再当大任,请陛下俯察微衷,放归田里,以便休养林下,得享余年。中书相位,请陛下另外简派贤能担任吧。”
“啊,丞相太消沉了。”
赵构阴鸷的目光在秦桧的肩背上转了两下,笑道:“卿家父子是国家栋梁,朕是一直都倚重的。丞相偶然体虚失调,不妨事,调养一个时期就会好了。
朕以丞相为左右手,怎可以一日离开,这话休得再提了。”
“哦哦哦。”
秦桧抬起头来,看见皇帝的眼中流露出温和恳切的神采,“他大概是在说心里话。”
秦桧暗暗地想,“没有我秦桧,哪有今天大宋朝的太平年月,这一点,他不会不明白。刚才他提到我家父子,看来,熺儿继承相位的事,他已在考虑之中了。”
秦桧一颗悬荡不安的心稍稍安定下来。他涕泗交流的伏地叩道:
“皇恩浩荡,臣粉身碎骨不足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