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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第1页)

战争像间歇的骤雨。团团围拢的云块、嘶鸣轰响的霹雳……山地和平原之弓拉紧,风在弦上尖啸。

黑马镇连日聚会,三千支枪、两千杆铁矛在广场上举起来。出席集会的除了防区负责人、各协会负责人、支队其他长外,还有身穿长衫、白须飘飘的耆宿贤达。人们的记忆中不曾有过这样盛大的聚会,也没有听过这山摇地动的口号……

港城日夜响着隆隆车声。布防正在紧张进行,上峰视察一月数次。此地既是通向海北战区的航道,又可扼守伸向西南地域的通路,进可攻,退可守。城郊简易机场正加紧修筑,郊区工事也大举翻修。同时市区强化战时规划,对公益设施的控制日趋严密。曲予的医院被要求挂上某军战地医院的牌子,被他断然拒绝。金志港长兼任了城防副司令。土匪八司令中的三位已正式换上官军番号,眼下都属金志调遣。

城内盛传曲予与黑马镇联系频繁,并亲自参加了那次聚会。联系到在医院一事上与金志的对峙,许多人都相信这一传闻。只有极少数人亲眼看到,黑马镇聚会那天曲予先生正在为一个病人做臂部手术,手术结束后又赶赴城里几位老先生的一场酒会。

酒会是为欢迎战家花园四少爷举行的。这位文弱书生不苟言笑,行为端庄,从主持府内一搭子事务以来,已博得极高声誉。几乎所有路过此地的要人都拜访过他,甚至唤他出山。曲予在这之前为他看过病,两人交谈不多,但大致愉快。谈到政治时局,战聪似乎有些拘谨。有人曾经问起曲予对那个年轻人的印象,先生只用两个字概括难得。

酒会上,众人对战聪一派奉迎,只有曲予寡言少语。好不容易挨到席散,他才与战聪到室外待了一会儿。曲予在迎面吹来的海风中看着这张开阔的额头,忍不住说道“战先生才干过人,又如此年轻,『乱』世中也该有个选择啊……与匪贼沆瀣一气者决不可为伍。”

战聪点头“先生的话我会三思。我从来鄙视那些苟且之徒,尽管现实的纠葛一言难尽……”

他们这个夜晚谈得非常投机。

不久有人对曲予先生提到那些流言。曲予冷笑“那天我并未出席什么会,因为压根儿就不知道。如果将来有一天人家邀请我,说不定我会欣然前往呢!”

这期间生的另一个重要事件是宁周义的归来。这位在军政界举足轻重的人物虽然年纪渐大,体力也大不如从前,却显得日趋活跃。他在小城逗留的时间不长,行踪隐秘,只有金志和身边几个人知道。这次他会见的人不包括曲予,却与四少爷战聪有过长谈——据说还受战聪邀请,在那座庄园里住了两天。

无论怎么说,宁周义的到来与山区和平原的战局紧密相连。除殷弓而外,几派实力人物经过漫长的争吵、讨价还价,最后总算达成了松散的联合。宁周义在这场和解中当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在纷纭复杂的政治军事态势中,算得上一个枢纽人物。

殷弓这期间与曲予有过几次深谈。他特别想听听对方的意见,每次都由飞脚暗中陪伴到曲府来。两人关在小书房中,沏一杯淡淡的茉莉花茶,话题不外乎“八司令”

、宁周义的图谋,还有海北武装在将来冲突中介入的可能『性』,等等。曲予对这个面『色』蜡黄、身材瘦小、意志却极为坚强的人物从来敬畏……他尽可能深思熟虑之后再作回答;但不久就现,对方对所有问题早有一个完整的答案。交谈中殷弓很快换了另一副姿态,也许是一种难以掩饰的习惯滔滔不绝的话语,时浓时淡的训导意味。直到他自己察觉了什么,这才刹住话头。曲予却充满了敬佩,而且是由衷的。在这位殷司令面前,他真的乐于倾听。

一场以“请教”

为开端的谈话结束之后,曲予总会有很多领悟,并自觉地接受了很多见解。

他们谈话时,飞脚与宁珂待在一起。宁珂对刚刚得到的一个信息惊讶不已那个独身大侠李胡子不仅加入了我们的队伍,而且与殷司令结成了“拜把子兄弟”

!“同志之间怎么能这样?这算是怎么回事……”

宁珂睁大了眼睛。飞脚拍拍他的肩膀“你啊!”

飞脚嘴角有一丝奇特的笑意,于是宁珂不想再说什么了。飞脚说到李胡子与麻脸三婶的纠葛——那个女匪极想嫁给他一个女儿,让他入伙,李胡子就是不从。“多么傻硬的汉子,换了我,哼。”

宁珂盯住他“你要怎样?”

“我?将计就计!”

宁珂觉得这人尖尖的眼神和鼻子无法忍受。革命的队伍竟如此宽容。他明白对方的身份是很特殊的,不仅仅是什么交通员。他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不过多地打听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飞脚仍然穿着绸缎衣裤,扎了宽幅腿带子,还戴了一顶黑礼帽。因为愉快,他这会儿叼着那种粗黑的雪茄,歪在床上与宁珂谈话。这床由綪子收拾得无比整洁,散着玉兰花的气息……这个家伙却和衣而卧。有一次綪子找东西走进屋子,大惊失『色』。后来她问宁珂“为什么不让你的朋友到客厅或书房?”

宁珂只得如实相告“他不同意。”

“他弄脏了我们的床啊。”

宁珂摇头“原谅吧綪子。”

尽管这样说,他自己却从未原谅过。

有一次小慧子进屋里找曲绪,飞脚一下子从床上跃起。她叫了一声,躲开过来揪辫子的手,跑开了。宁珂说“这样不好。母亲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飞脚撇撇嘴。又说“老宁多么有福啊!”

不断有零星的战斗打响。虽然规模不大,却惊动了诸多方面。参与战斗的另一方有“八司令”

中的一部分,也有金志的队伍。省城来了谈判要人,黑马镇派出的代表是殷弓和宁珂,而后又有许予明。第三方是外国人美国的一位高个子。曲予先生也应邀参加了调停谈判,他与金志针锋相对。金志总是满脸赔笑,但目光一转到许予明身上就变得锋锐起来。

宁珂与许予明的相会是最愉快的事情。他们都扳指计算着分手的时间,一阵唏嘘。宁珂从谈话中得知,他与宁缬姑姑仍然打得火热。“你不知我多么喜欢她啊!”

他长叹一声。宁珂沉默了。他在这奇特的关系面前失却了评说的语言,只是嗫嚅着“你们……准备结婚吗?”

许予明做了个鬼脸说“谁知道呢,战争快到关键时刻了……”

宁珂对这个战友充满了钦敬,还有痛苦。他为对方的一切奇迹所感动,但不包括那些荒唐浪漫的故事。有一段他想对组织谈出关于这个人生活方面的一些看法,可后来又现,组织上对这个人几乎了如指掌。好像只是碍于什么,才不得不暂时将这些搁到一边。但问题总要以某种方式加以解决,这是肯定的。宁珂在谈话中不能不想到东部城市中那个长了鹰眼的女子。他实在忍不住,因为那个痛苦惆怅的背影就在眼前跳动“老许,再也不能这样了。你会伤害她们——而她们是绝不能被伤害的!那个鹰眼女医生……”

“我从没伤害她!我对她的思念越来越强烈——你怎么会理解我的心情,哎……”

谈判期间,零零星星的战斗仍未终止,不过是谈谈停停。小城出版的一份报纸原属中立,尽可能不偏不倚,主旨总是希望结束战争,各方携手共图伟业之类。这期间只有一篇文章格外引人注目,作者正是曲予先生。他直言不讳指责某些人居心叵测,恃武妄行,荒谬到了兵匪勾结。他大声呼唤民众,言辞空前激烈。

人们都明白,除非是曲予这样的人物,其他人若写出这样的文字,报馆不可能刊登。这些言辞与黑马镇出版的油印小报如出一辙。尽管如此,小城的报纸仍然得以生存,只是被当局训斥再三;半月之后,因为形势愈加紧张,报馆终于受到了严厉制裁,勒令休刊——当它重新与市民见面时,已是不折不扣的官方报纸了,版面上充斥了同一类言论,无非是对黑马镇一方的谩骂。

曲予受到的刁难越来越多,无论是医院还是曲府,常常有人寻衅滋事。金志指示警察干预,实际上那些手持木棒的家伙不过按时从门前遛一趟,对一切不管不问。与此同时,对医院病房的突击搜查倒越来越频仍,借口是战时状态,防区内所有客店、货栈和公益场所,都必须接受保安联防的检查。那些戴着臂章的人半夜吆吆喝喝,对医护和病人推推搡搡,毫无道理可讲。

曲予渐渐由愤怒转为轻蔑。他终于明白这是一种最后的疯癫。他记起殷弓以前说过的一句略显生硬的话“中间道路是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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