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恫吓》
一
在我的经验中,梅子全家最厌烦的一件事就是我的缺席时不时地走开,越来越频繁地离家离城。他们有一段时间甚至怀疑我患了类似于多动症那样的『毛』病、染上了某种“奔走癖”
。可是最近一个月来我却现了一个例外,就是他们也像娄萌一样,希望我在这个冬天到来之前消失一段时间。那就走吧。但愿梅子不要因为我经受更多的颠簸,让我心里留下那么多愧疚。
这个家庭表面上看一切似乎也还平静,实际上却是波涛汹涌。一切都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
引起的她的一家住在着名的“橡树路”
,那是城内名副其实的贵族区,一二百年前由异族人建起来的。这一家人算是驻扎在城里的“胜者”
;而我的一家却是真正的失败者,惟有我一个人莽撞无知地『乱』闯,一不小心闯到了橡树路上。婚后我有点自知之明,坚持把小家挪到破破烂烂的东城区最初梅子剧烈反抗,后来虽然勉强同意了,但内心里却一直蒙受了委屈。她不再说什么。可我们的这个小窝毕竟还是温暖的。同一座城市还住了岳父岳母和内弟,当周末这一家迥然不同的人聚在一块儿时,会形成一种奇怪而驳杂的氛围。当然,我在这中间常常显得有些多余和不适。
“我就要和纪及一块儿走了,你……”
她不愿搭理我。我现只一会儿的工夫,她的小脸就变得红扑扑的,额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粒。她抬起头望着我——这双杏眼就这样望了我快二十年。这目光真是复杂,它带着爱怜和凄楚,还有一点儿不解和无奈。在她眼里我是不可救『药』的人,任『性』、狂妄、偏执、单纯、善良,这一切的奇怪综合。但她也只得爱下去了,因为不爱也是不可能的。她的眼睛如同一对光洁的杏核儿,是书上形容的“杏眼通圆”
。想一想这些年来让她气愤不已的一些场景,我真是很傻。生活多么不易啊,以至于骂多少粗话也不能表达心头的淤积。看看吧,看看我给折腾成了什么样子,本来是一个挺好的东部少年,就像一株水旺的渠边梧桐一样,如今却变成了一棵老秋木!我这些年已经懒得去照镜子,因为满脸都是难以褪尽的疲惫和憔悴,一道道的皱纹——我一看就沮丧到了极点。青春已逝。所以当我看到欢快活泼、情绪良好的梅子时,心里就感到一阵宽慰。
梅子在结婚之初就多次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一生都不希望我做一个好大喜功的人,而只希望我是一个没有七灾八难、平平安安的人有一份安定的工作,上班下班,节假日带着老婆孩子出门……多么让人羡慕的小日子。可惜我们和大家一样,猝不及防地跨入了一个消费时代,出门一看,大街上突然有了翼手龙,有了食人兽,有一边跑一边撒『尿』的『色』情狂和癞皮狗……梅子所向往的那份平淡,其实就是人生的一种清福,它现在是越来越难了,可遇而不可求。而我大约从一出生的时候起,就注定了要过一种颠沛流离的、凄凉清苦的生活。放眼看苍苍茫茫的世界吧,人一旦投入其中就等于钻进了一片浑海,你只得伸开双臂奋力游动。这里的狗鱼水虫缠足草有的是,等着溺水吧。如果自认为是一个倔犟的人,那就折腾下去。我不足二十就体味了人生之艰;七十岁才会遭受的厄运,三十岁就提前到来。无尽的坎坷就像连绵的丘岭一般,层层相叠。我因思虑而困苦,我因幻想而厌恶。我『逼』人的热情永远不被理解,我因为无边的追思只好午夜枯坐。我有时躺在漆黑的夜『色』里捕捉大马的叩蹄、雁群的呢喃,把一座喧嚣的都会当成了远野乡村。哪里才有中年人的朗朗星空啊,哪里才躲得开这尘雾蒙蒙的一片阴霾啊。
我的身边空无一人。直至中年,遇到了纪及。
我对梅子一遍遍说着这个城市新人,一个面『色』乌黑嘴唇紫的青年。她笑『吟』『吟』地说你请他来家里啊,让他来我们家玩啊!可是我们的热情最终感染不了一个孤僻的人,他还是很少来这儿。梅子叹气说他大概一个人过惯了……
这会儿我一直在凝神,梅子站了起来。她要为我准备出差的东西了。我把她按在椅子上。她突然想起什么,告诉“我忘了个要紧事儿,王如一来我们家了,听说你要走了,他正要找你呢。”
这个人的消息竟如此灵通。他很长时间都在躲着我们,甚至不敢通一个电话,这会儿却突然跑来了。我想这其中必有缘故。
二
王如一刚见面就咋呼“从昨天起我就找你老兄啊,心急火燎的……”
我说“别夸张了,那天你约我们谈词典,后来连影子都不见了,看来你已经吓坏了。”
他急急分辩“哪里哪里!我现在忙得很,这一段主要忙那个总会的筹备,真的腾不出手来啊,连老婆都见不着……找了你几次,我比你都急呢!”
“可不要找错了人啊,找错了人,以后什么东西也得不到!”
王如一的脸『色』一下变了,开口嚷叫“老伙计,我们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交情了,你怎么这样讲我?”
“我不是讲你,我是——‘从逻辑的观点看’。”
王如一拍拍脑瓜“噢,好像有这么一本书,是这个名字……”
“你看过吗?”
他摇摇头。
“你也不需要看这一类书,它们晦涩,而且都是‘落后的’世界观,看得人头昏眼花还看不懂;倒不如看一些简明扼要的东西,比如说霍老很久以前写的那些哲学小册子——那些小书既是真正的哲学,又通俗,从八十岁的老教授到乡下大爷都看得懂。”
王如一用眼角瞟了我一下“你真的那样认为吗?”
等不到回答,就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说“霍老的哲学嘛,说老实话,他……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吧;不过他是那个时代的哲学家,是吧?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要求嘛,人在任何时代里迹都不容易。正像我们这个时代里留下了一些深奥晦涩的哲学一样,那个时代就是要留下一种明快的哲学、普及的哲学。那时候,‘工农兵才是哲学的主人’。”
“是啊,工农兵是哲学的主人!”
王如一摇着头“唉,这些东西在当时尽管也很有影响,不过说真的,它们毕竟时过境迁了……现在看就有些直白了……”
“直白吗?也不见得。这些哲学,包括一些诗,它们的命运,作者的命运,今天看仍然是个谜团——曲折『迷』离,应该说晦涩得很,比今天流行的哲学还要晦涩呢,你还嫌‘直白’!”
王如一颊肉抽搐,笑了几声。他眼睛专注地盯着一个地方,像在寻思什么,停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又要和纪及一块儿走了,有很多话要跟你讲——不讲不行啊!我只想说,我们交往已经很久了,我真心实意把你当成我的老师——我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无论是文品还是人品,都永远难望你之项背!”
“夫复何言!你也对纪及说过同样的话。你这人啊,最大的『毛』病就是谦虚!”
“我知道你对任何直接的表白都会怀疑,那就看行动吧。我今天不愿解释什么,情况很复杂,你会听到各种各样的流言。他们实际上既中伤了我,也离间了我们的关系。不过瞧着吧,这些人只会自食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