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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第4页)

的故事,而这些人,我直到现在也弄不清是否与靳扬在一起。当时他们说的“他”

,我一直以为是吕擎的父亲,现在看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的父亲从来没有去过那个林场和农场。问题是那场大雨的时间和地点——似乎只是城里突降的一场大暴雨,又好像是在远方、在郊外的某座劳改营生的一次洪漫。总之与大雷雨伴生的是一次惊天动地的大逃亡,是一直被有关部门密封了三四十年的一个突事件。那场大雨一直下个不停,下了一天一夜,从那座城市再到远郊野地,整个世界都被浇湿了。

那是一些做梦都想逃出去的人,有的想见到妻子,有的想找到自己的孩子,还有的只是二十左右岁的人,一直想投入母亲的怀抱。这里戒备森严,有岗楼和铁丝网,有值勤的士兵。总之这是一些陷入绝境的人,他们受尽折磨,死亡离他们并不遥远,他们早就应该冒死一搏了。就这样等到了这场罕见的大雷雨。当时是八月,连续的干热风、不能停歇的牛马般的苦役,让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来。极度燥热之后就是这场大雷雨,巨大的雷声把这些濒死的人从地上一一召唤起来,他们一个个睁大焦干的眼睛看着天空,只等着大洪水冲刷下来,冲决一切。

“他”

的妻子在离这儿一千余里的另一个林场或盐场,他们已经两年没有见面了。想念得要死,想念本身也使他加快了走向死神的步伐。他已经在炙人的太阳底下昏死过两次,即便在最好的状态下走路也轻飘飘的,他知道,那是死神在身后向自己不停地吹气的缘故。一次次的单独囚禁,粗暴的『逼』供,一天一夜喝不到一滴水。“我就要渴死了,渴死了,我不怕死,可是我不想被渴死……可怜可怜……”

他刚刚听到自己吐出的一声呻『吟』,立刻咬住了嘴唇。他叮嘱自己“听着,你这个混蛋,你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向那些人求饶。”

他这样咬紧牙关,直到半夜,一阵凉风吹进小小窗户,算是救活了他。他大口吸进凉气,让夜风中的水汽透过肺叶润湿他的生命。真的,就靠这个方法他一次次战胜了干渴,竟奇迹般地挺了过来。所有的时间都在想念妻子,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人在最后的时刻是能够隐约感知的,所以他在这段时间里要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大约是接近中午时分吧,本来还是晴朗的天空突然阴下来,只是一霎时天就黑了,狂风大作,接着巨雷就轰隆隆炸响。这场大雷雨啊,人的一生大约只会遇到一次——许多人一生都不会忘记它在当年是怎样可怕地降临,简直是号叫着扑到了大地上……当时他正在地铺上喘息,因为实在站不起来了,那些监工只得让他躺在工棚里等死。其余的人只要能爬得动,就要在滚烫的空气中干活,从半上午到这会儿已经有五个人接连倒在了阳光下。他们一倒下就被监工用水龙头喷得浑身精湿,然后直接拖进屋里。这些休克的人一个个躺在他的身边,出吓人的喘息。大雨扑地的那一刻,他一个机灵就从地铺上爬了起来,这股猛愣劲儿简直让他自己都吃惊。他在门口亲眼看到那些凶神恶煞一般的监工们被大雷雨轰击得歪歪扭扭往回跑,有的刚跑了几步就被雷电击倒在地,再次爬起时已经像个落水狗了。所有埋头苦做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他们没等监工的命令就双手蒙头往工棚里跑来,一边跑一边大叫,那是幸灾乐祸的叫声。

这些被彻底洗涤的人啊啊大叫着跑进工棚,一种不难察觉的震惊在迅弥漫。大家一齐看门外的大雨,看这一生难忘的倾泻,瞧洪流滚滚从工棚旁边涌过,不远处的那道土墙噗一声塌下来。更远处有什么也在倒塌,伴随这倒塌声的还有一些人的惊呼,一些不知名的动物在野外大叫。他一直瞪着双眼,一眨不眨,心里被什么吓坏了。当那道土墙倒下的一瞬,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字逃。

这个字让他两手剧烈一抖,他出了“嗷嗷”

两声,旁边的人打了个愣怔。

天阴得可怕,中午时分就好像黑夜。大雨的号叫丝毫未减,看来已经不能按时吃午饭了,伙房里的炊烟已熄,午饭早就做好了,可是雷雨让那些伙夫们无法开门,工棚里的人也不敢涌出去领饭。人在大雨中特别容易饿,他觉得肠子饿得一抽一抽——这种饥饿的感觉已经许久没有了。他知道这雨只要再下一个时辰,那么四周的田野就要淹没,到处都会变得沟满壕平。他从心里盼望的就是这场大雨不再停息,他模模糊糊感到,自己这样一个几次快要渴死的人就是不怕大雨,所有身旁的这些罪人也不会害怕大雨,这从刚才监工们四处逃窜的样子就能明白,真正怕这场雨的人到底是谁。他只想在天完全黑下来的那一刻出逃。

天一点点走入了长夜。可是早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工棚里的人已经有了午夜的感觉。外面什么人声也没有,只有大雨的怒吼。他从地铺上爬起,硬硬的头颅在门口那儿一晃,身体就要投进大雨之中了——正这时他又止住了步子,回头向棚内“啊啊”

喊了两声。所有的人都明白了这个人要干什么,大家往上一蹿,几乎是众手一举,把他抬进了大雨之中。跑啊跑啊,不知道东南西北,找不到大门。狗的叫声也淹没到大雨里了,监工被骤雨吓得缩在屋里,等到察觉出一点什么异常穿上雨衣追出来,工棚里已经空空的了。探照灯亮起来,狗叫声增大,有人向天空放枪。可更大的是雨声和雷电声,是大水涌动的声音。一些跑窜声掺和在泥水里,像青蛙一样轻轻鸣叫,让人不再留意。

他循着倒了半边的土墙往前『摸』,因为他记得这儿有一个侧门——那里是通向逃路的最佳地点。他现没有一个同行者,那些家伙慌『乱』中都四散奔逃了。有好几次跌在洼地上,头已经被泥水搅成了一团。闪电只要一亮他就赶紧趴在地上,因为这比扫来扫去的探照灯厉害多了。他『摸』到了一截没有倒塌的土墙下边,极想弄明白哪一边才是那个侧门。正在这时一团雨水被风裹着抛过来,号叫突然从身后响起,有一伙人涌过来。他赶紧趴在一个土洼里。闪电中他看清了,大约有五六个棚友一齐跑来,他们一拐一拐的。他正要上前招呼,不远处啪啪响起了枪声。一个监工提着枪追来,快到人群跟前了还在开枪,子弹就从他们头顶『射』过。监工不知在骂什么,一边骂一边挨过来,挥起枪托就往他们头上砸去。他在电光里看到通红的血从一个棚友的头上流出。当那家伙再次挥起枪托时,有个一拐一拐的棚友一下抱住了那人的腿,猛地一拉将其拽倒。一伙人拥上去,夺枪,用脚狠踹。那家伙像野狼一样嚎,这嚎声太大了。探照灯一次次扫过来,但没有停留。他手心里捏了一把汗。这会儿他眼见得电光里有人举起了一个大石块,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边就砰一声砸了下去。嚎声没了。一伙人弓腰四顾,飞快消失了。

他一直没有找到那个侧门。最后他惶促中不知怎么踏进了一道水沟,湍急的水流只一下就把他卷倒了。这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整个人都在一种梦境里。这是一个阔大无边的、痛苦无比的噩梦。梦中他两手沾血,浑身是伤,被无数的人推拥着,一边踢他的腰、腿,疯狂地打他的脸,一边拖起他飞跑,度就像飓风一样。天哪,这是要往地狱里拽人哪,这是要把人撕成八半啊!他想呼叫,可是嘴巴已经被缝上一般;他想挣扎,无奈全身早就被一道道铁锁捆个铁紧。风声雨声像棉絮一样包裹了他,滚动着撕扯着往前,一直往前……

等他苏醒过来时,大雨已经停止了。

他惊奇地现,这会儿全身的泥巴都被洗净了,平平地躺在一个白沙渚上。多么神奇,整个世界都换了,这里四周安静,绿柳依依,望一眼平展展一片,无边无际。这是哪里?他极力回想,想得头痛,就是想不起来。他终于记起了最后的时刻枪声、雷雨声、时隐时现的狗吠。他费力爬起,然后一直盯住不远处的堤岸。他总算明白过来,这是一道河岸。泪水涌了出来,天哪,这儿是一条大河的下游,自己肯定是被一夜的大水冲到了大河里,然后一直往下游漂流,最后给送到了这个沙渚之上。这真是神灵的一次搭救,是梦幻般的逃脱。

他最后在想那些棚友全都没了踪影,他们大概随大雨一起消失了。

“肖老,我一直想问的就是,那天的大雷雨下了多久?这一天还生了什么?与靳扬的事件同时生的吗?”

“大雷雨下了一天一夜。冲毁了大片庄稼。农场受了水灾。”

“还有呢?林场农场——我是说接下来的这个夜晚,有人逃跑吗?”

“没有。他们被大卡车运到城里,折腾了一天,回来时连淋带吓,已经动不了啦。”

“靳扬就是这一天遇难的吧?”

“就是这一天。”

“是这一天中午?”

肖筠嘴唇颤抖,把脸转向一边。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沉着嗓子讲下去,像是远处有个魂灵在倾听“……靳扬被单独关起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前一段还时不时放他出来和我们一块儿做活,到后来就不行了。他和我们一块儿种地瓜,我们刚刚把地瓜苗种得整整齐齐,他就伸出巴掌,一掌一棵把那些瓜苗全都毁掉了。我们怕场里管理人员看见,就悄悄把那些拍折的瓜苗换下来。最后我们不得不由一个人专门看管他,防止他做出过火的事情——那样他们立刻就会把他重新关起来。只要他被单独囚禁,那就算大难临头了,吃不到像样的食物,还要饥一顿饱一顿。他在屋子里大小便,弄得臭气熏天,脏东西沾上一身……那会儿真是惨不忍睹。我们千方百计让他和我们待在一起,上边问他怎样了?我们就说蛮好的,蛮好的……”

“为什么不想法把他送到精神病院?”

“那不可能。因为他们固执地认为他是装出来的,他们还巴不得要利用这个做文章呢!其实我们都知道,靳扬的病已经非常严重了。生活难以自理,也不能正常参加劳动。他去挑水,挑到半路一屁股坐在那里,把一桶的水全都浇到了身上,一边浇一边笑,眼里还流着泪。泪水和清水一块儿在脸上流,头湿蓬蓬的。我们把他拉起来,他怎么也不干,就坐在那里,伸手在泡湿了的泥土上画着。奇怪的是他到了这时候还能画出很好的画——我们给他抚平了,他又在地上重新画起来……我怕有人看见报告上边,就小声规劝说‘靳扬,我们离开这里好吗?离开好吗?’他只迎着我嘿嘿笑,就是不起来。我安慰他,想把他拉起来。可我刚伸出手,他就一下抱住了我,紧紧抱着,抚『摸』拍打我的后背,贴紧了我的脸,嘴里呜呜噜噜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只是感动,还有点害怕。我的脖子和脸全给弄湿了,我知道那不仅是他头上甩出的水珠,还有他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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