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我们提前找了许多同学签名,后来再找那些没签的同学,他们都不敢了——已经签名的同学有的想反悔,那也晚了。多么坏啊,原来有人在暗地里阻止同学签名,找家长威胁……肖潇老师从头到尾都在帮我们,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她说到了您,说您是骆明全家的老朋友老邻居——‘去找他吧,他会帮你们……’”
“叔叔,我就来了。”
三
我坐在那儿,看着面前泣哭的孩子,看她哭红了的美丽的鹿眼。我想起了另一双极为相似的眼睛,想起了菲菲。
……
亲爱的孩子,再不要流那么多的眼泪,再也不要……因为没有人害怕眼泪。哪里也不需要它。它已经多得汇成了海洋你们蘸一下试试就知道,海水和泪水是同一种味道。孩子,再不要泣哭了,也不要乞求。请相信自己的力量,这个世界最终难以忽视你们的声音。再说我们已经没有时间泣哭。
我该说些什么?我该怎样表达此刻的心情?
就让我讲一个故事吧,一个短短的故事。
这个故事许多人都知道,从来没人怀疑它的真实『性』。我在遥远的异地也听过这个故事,可见它流传得既广且远,许多人都把这个故事记在了心底……
从前——但不是很久的从前,这儿曾出现过一个歌手。他携着一把琴走遍了山冈平原。这个歌手不是一般的歌手,唱出的也不是一般的歌。他不是逢年过节为官人和富人嗲声嗲气唱颂歌的那一类,那样的歌手连粪土都不如。他的歌声是将人的心声汇合了水声和风声,再集合起河水、森林和山谷的声音,从此就变成雄浑宽阔的一条大河,所以他就有了海浪一般的摧枯拉朽的力量。他的歌又像一只柔软的手掌,能让人抬起头来,不再泣哭。久而久之,人们已经无法离开这样的歌唱,就像每天都离不开食物一样。那些贫穷无告的人『迷』恋他,跟着他,后来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人跟随他,和他一起歌唱。
他唱出的声音能够直接钻到人的心里,所以才有一种无可比拟的神奇力量。他走到哪里,只要一张口,就一定会牵动许多人。看看吧,他身边总是人山人海。在夜间,他们点起篝火歌唱,唱啊唱啊,奇怪的是嗓子永远也不会沙哑,目光亮得就像闪电。篝火照得通天明亮,有时人们通宵不睡,随着他一起用歌声迎来黎明。他怎么歌唱?他歌唱时总要挥起胳膊,长头被风吹得像火焰在燎动;他的手臂向一边摆动,所有的人都向一边摆动;他的两手一抬,篝火四周的手掌就呼一下伸出,举成了一片森林。
这个歌手终于让一些恶魔害怕了。一天黄昏,篝火刚刚点起来,恶魔们就派去大批持枪携刀的人。他们先是藏了武器潜在人群中,然后慢慢向篝火旁靠拢。夜已经深了,这正好是一个大声歌唱的时刻,歌手放开喉咙,一场人如痴如醉。刽子手渐渐『逼』近了,突然就亮出枪械,喝令立即停止,闭上你的嘴巴。
歌手就像没有听见,继续弹琴,引吭高歌。
刽子手就把他的琴夺下来,在膝盖上噼啪一声截成两半。
都以为这一下歌手该停止歌唱了,因为没有这把琴歌手就难以开口,这琴从来都是他的命根子,跟随他走遍了万水千山,他已经与之不能须臾分离。
刽子手有的站成一圈包围了歌手,有的阻挡着人群。
可是站在大火旁的歌手仍旧啊啊大唱——没有琴了,他就高举两手,两臂伸向天空,疯狂地一边挥舞一边歌唱。
汹涌的人流也跟上他,也像他一样挥动胳膊。
刽子手扭住他,把他的两只手砍去。血立刻湿透了衣袖、染红了胸膛。这时他依旧挥动两只光光的胳膊,继续高歌。
歌声像滚烫的热流一样不停奔涌。人群的吼唱汇成雷鸣,震得大地抖。刽子手被强劲的声浪淹没了,击『荡』得肝胆俱裂,有的倒地而死,有的被拥上前来的人群踩死。
他仍旧还在唱、唱,一直到流尽最后的一滴血……
后来……后来……
后来所有洒过血的地方都开放了一种野花,它们红得像火。到了深秋,花谢了,又结出一种红『色』的果壳。风起了,它们在风中出尖厉的嘶鸣和嚎叫,整夜整夜都是它的呼号——人们说这就是他,是那个歌手在弹琴唱歌……
这就是那个故事,它告诉我们只要灵魂的歌声永不停歇,魔鬼就会在歌唱中丧魂落魄,直到灭亡……
“那个歌手——那个被砍去了双臂的歌手,他来过我们这儿吗?”
“来过。他就是我们这儿的人。只要是有人迹的地方,他和他的歌声都到达了,穿越了,并且留下了自己的足迹——这足迹永远都看得见。”
“真的?”
“真的。你和伙伴们一定去过那座海蚀崖,还记得春天和夏天的情景吗?那时候你如果站在山崖上,从山的慢坡往东看,整片整片的绿草间都开满了紫红『色』的花;它们先是一点一点,像小火苗儿,而后越来越密,直到整片草原都点着了——这种花颜『色』浓烈,红得像火……孩子,这就是那个歌手走过的地方,是他的血……”
《一毫米》
一
我不知道何时离开平原,因为我不知道这是跋涉的归宿还仅仅是一处驿站。我只知道这是昨天的家,我的出生地。夜晚,半夜醒来,常常有一阵难忍的、从心底泛上来的凉意,使我久久枯坐。我望向四周——这时一切熟悉的声气、一切生命的声响都构成了一种安慰。这时除了无边的夜『色』,什么都没有。原来我只是独身一人……这条路由何开始,还要蜿蜒到何方,真是不得而知。
一连几天蜷在住所。在这样的时刻,我会反反复复展读随身携来的、还有刚刚在旅途上记下的字迹。我翻弄着它们,想着这些年来在旅途上不断结识和告别的那些朋友、那些当下的“智识者”
、那一场场无头无尾的争执和讨论、那些在记忆里业已变得陈旧的聚会,心头常常会滋生出一种绝望感。有一段时间我曾奇怪地现,我已经猝不及防地走入了中年的宽容我于沉静中忍受,进而默许,犹豫不决,销蚀着自己的勇气。看上去好像在做人生的检视和度量,在思维的十字路口上徘徊揣测——好像是一种引而不,其实最真实的情形是,生命的那种内在张力、锋刃,已经在悄悄地折损。
在这种多少有些可怕的宽容中,我不能不一遍遍地怀念自己的往昔,记住那些青春的勇气。我从来以为,一个人如果在三十五岁以前就走入了机智和乖巧,那差不多也就完了,那对一个人的灵魂来说简直就是死路一条;可是四十岁以后呢?那就会是半条死路吗?今夜我不能回答。
我在如此的寂寞中沉入的是深深的回想,回想一路上的喧嚣……匆匆过客们几乎都在无一例外和一无所知地嚷个不停。他们的尖音和冷嘲,令人厌恶的聪慧,是这个时代最浮浅最廉价的东西。
我面对的却是近在眼前的不幸,是无以疗救的哀伤。因此,我觉得种种嚷叫都变成了人世间最为冷酷的嘈杂。我同时也为自己长达二十余年的自我烦恼和莫名的徘徊、更有时断时续的呻『吟』而羞愧。
我的声音——它们之中好像缺少了一点什么——是什么?在彻底弄明白这一切之前,我将尽可能地收声敛口。因为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法。此刻,在这徘徊与焦愤的时刻,我正审视着自己的浅俗和平庸起码没有像这片平原一样涓聚着缄默和自尊。这片给了我生命的土地啊,你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我只有永远地匍匐和依偎。
我那一丝呻『吟』,应该尽快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