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和忧郁》
一
这次生病多少有点儿奇怪整个躯体被病魔死死缠住,精神却愈加强盛地挣扎。在患病前后二十多天的时间里,我一度觉得灵魂飘『荡』到了从未企及的高度,它简直是在云端翱翔。我自己的肉身,我的一切,都在它的俯视下变得空前清晰和赤『裸』。我知道,我的病态然而却是桀骜不驯的精神正在忙里偷闲地欢度自己的节日。我从未有过的思辨力和幻想力相互砥砺,要把我送达一个尽可能遥远的神奇世界。我明白自己并不愿从那个世界里走出来,哪怕那儿从本质上来说是由魔鬼看护的。可是正像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样,我最后还是要告别它,要从病榻上站立起来,所谓的“人已痊愈”
。
那些围在四周的朋友突然散去之后,倒让我产生了一阵长长的、难以忍受的孤单。
我突然想起吕擎夫『妇』从这里走开就再也没有出现,就像其他人一样,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过起了甜蜜的、默默无闻的婚后生活。他们竟然连个电话都没有,而我也忍住了不去『摸』那个话筒。只有阳子来得多一点儿,他仍然动不动就要谈及那个“非同凡响”
的女模特儿。我感到他在热情谈论的间隙中、在小小的停顿里,却悄悄隐藏了极大的痛苦。我知道这仍然是关于那个阿蕴庄的姑娘。是的,他在转移自己的情感,不然他就无法承受。这个艰难然而却是必须经历的过程已经开始。我看着他,心里有些怜惜。至于阳子是怎样“成功”
地离开那个姑娘的,其中肯定会有什么故事。一切都不那么简单。阿蕴庄在一个角落默默地盛开着一朵恶之花,所有人都对它无可奈何或视而不见——从梅子嘴里我多少知道,岳父以及他的老友们一直与那个年轻的收藏家保持着联系,而且那幅“昂贵”
的画作已由岳父顺利交给了吕南老。阳子说“6阿果找过你呢。”
我没有吭声,故意把话题扯到吕擎和吴敏身上。我还想让他约他们到这儿来,但后来还是忍住了。我生病时打扰他们已经够多了。
凭我的直觉,像任何一对夫『妇』一样,他们那种安宁也不会保持太久——我一不小心说出了这种担心,阳子立刻高兴得手舞足蹈。他真希望像我说的那样,早些看到这对夫『妇』生点儿什么。阳子正处于一个非常不稳定的时期,情绪忽高忽低。我真想问一下他与阿蕴庄那个姑娘是怎么分开的,如今是不是真的走入了另一场热恋?但我不忍触动那个沉重的话题。我认为阳子刻骨铭心地爱着那个不贞的姑娘——尽管他内心里从来没有原谅过她……他用奇怪的眼神盯了我一会儿,然后撇撇嘴巴,叹息一声。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叹息着,在屋里徘徊了一会儿,匆匆离开……
几天后吕擎来了。他是来传递一个消息的,进门就说“听说了吗?那个庄周自己打起背包走黄河去了——从黄河下游走起,已经走了两个多月了。”
“徒步走黄河?”
“对,只有他一个人。如果顺利的话,他现在大概已经走到中游了。听说刚开始还骑了一辆老式自行车,后来干脆把自行车也扔了,徒步往前……他如果事先同我打一声招呼就好了。”
“打一声招呼又怎么样?”
“我也许会随他一起走的……”
吕擎很惋惜地搓着手。可见庄周这次远走黄河真的让他动心了。看来我预想得不错吕擎婚后这一段短暂的安宁期就要结束了。
庄周自从那次离开到现在再也没有回到这座城市,也没有跟我们联系过。当然这非常正常。前一段有个传闻,说车站广场上有一个人,样子很像庄周,正与一些流浪汉混在一起。阳子听了匆匆赶到车站,结果那伙人早就散掉了,他什么也没看到……
吕擎在那个让人羡慕的小四合院里待不下,也不愿按时去学校上班。他做什么都没心情,人变得更为焦躁也更为沉默。很少有人能够与之交谈,因为他不愿与别人深入讨论问题,至少是在周围找不到可以倾心相诉的人。在他那儿,心灰意冷与热烈渴望总是交织在一起。庄周与林蕖的到来曾让他兴奋过一段,他当时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恨不得立刻就追随他们走开。“我不会永远这样挨下去的。可是……”
我知道他没有说出的意思是母亲怎么办?母亲与远行,这实在是无法克服的一对矛盾,它长久地困扰着吕擎。他偶尔向我说起的一个话题,就是在不久的将来约上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块儿走出去。至于说走多长时间、什么时候归来,一切还都没有仔细想过。“因为比较起来这些都不太重要,重要的还是要走出去,是有那样的一份勇气。”
他这样说。
我这之前没有想过,我与梅子的山里之行使吕擎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后来才知道,在我们离开的那些天里,他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天到晚对吴敏说“离开”
的问题——至于何时离开、怎样离开、到哪里去,他都没有谈过……吴敏不断地安慰他,却从未表示过异议。她不见得就能理解焦躁不宁的丈夫,对他的想法也未必完全赞同,但既然有了厮守的决心,也就准备了一生的跟从。她曾私下里对梅子说“我明白了,吕擎最终是不会待在这座城里的。”
在我认识的几个城里女『性』中,吴敏的经历的确有些特殊。她的童年是在一个小县城度过的,在那儿,她和父亲两人过着一种凄苦的生活。父亲好不容易把她拉扯大,历尽千辛万苦,最后才把她送进了一所艺术学院。父亲年轻时在另一座大城市,曾是一个知名的文化人,后来是带着难以承受的屈辱回到了故乡小城的。她的母亲没有一同归来,因为她不愿分担丈夫的这份耻辱。于是在父亲生命的后半截里,只有一个听话的女儿与他相依为命。那是一段多么艰难的岁月,可这一切吴敏从不对人讲起……
吕擎和吴敏的工作和居住条件算是非常好的,一般的城里人、所谓的“白领”
,不仅大多没有宽敞的住处,而且必须按时上班,遵守一种固定的工作时间。而吕擎只需在每个星期的固定几天里到校值班,其他时间基本上可以自由处理。他的这份工作多么令人羡慕,那还是母亲当年费了许多周折才把儿子留在了大学校园的。因为在许多人眼里,吕擎基本上算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吴敏毕业之后也找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照理说他们应该满意了。可是我现,婚后的吕擎不但没有远离沮丧,而且情绪越来越低落,甚至频繁地、无缘无故地请起了病假。他确实有病,但我知道那只是心理和精神方面的疾病,然而这是一种更为可怕的病症——长长的忧郁。据他母亲说,儿子经常一个人在小院里走来走去,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不停地徘徊。
二
吕擎的母亲知道我是儿子最好的朋友,不止一次对我诉说独生子的一切。我知道这些话她是不会对其他人说的。她希望我去劝劝吕擎,希望儿子能有所排遣,起码做到按时上班。她说任何一个年轻人闷在家里,手头儿又没有事情做,都会愈加痛苦和烦闷。我望着一位母亲的白与深皱,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我明白这种信任的分量,明白一个自尊的老人轻易不会求人帮忙的。可是我也知道,我大概并没有多少能力来劝解那个细细高高、沉默寡言的人。这是一个在特殊环境里长大的、相当复杂的城市青年。
我每次去找吕擎,心中都暗怀着一个使命、一个嘱托。但我们要说的话早在这之前就说得差不多了。我们后来要做的好像只是喝茶闲谈,或长长的沉默。他通常把我引到自己的小小天地——那个无所不包的『乱』七八糟的厢房。就在那里,我第一次现了他的那些五花八门的健身器械。特别可笑的是屋里悬起的那个大沙袋。他嘭嘭击打着它,汗流浃背——这样的人怎么会患忧郁症、怎么会不健康呢?可他又真的有病。在这个秋天里,在万物都开始成熟和结出果实的时候,他却越来越萎靡不振。
回想起来,他即便是与吴敏热恋时,和现在也差不多。如此温柔的姑娘都不能使他振作和幸福,其他人将没有任何办法。在吕擎看来,一个人活在世上,惟一幸福的可能,就在于一种相对的、尽可能有效的“隔离”
之中。与什么隔离?与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已经走到了某个尽头,物欲驱使下的邪恶、可怕与可耻的倾轧、腐败与险恶、庸碌和萎靡、令人绝望的人『性』……一切都无可回避无可逃脱。选择之路尚且堵塞,不选择更是绝境。他说所有人无一例外,大家全部的幸与不幸都在于睁开了眼睛……他的话又使我想起了庄周的一句慨叹“人哪,有时是多么脏多么丑!人的确会因为厌恶和羞惭而绝望的……”
我一度不相信吕擎母亲的话,不认为这会是一种疾病。但我们交谈渐多相处日久之后,又觉得吕擎所患的比一般的“疾病”
更为可怕。这比其他人、特别是上一代人所能想象的病情还要复杂得多、困难得多。它简直近乎绝症,因为它源于对人本身的恐惧与绝望、源于深深的厌恶……我以前曾选择过一个轻松一点儿的、同时又是最基本的问题问过吕擎“你是因为不能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才苦恼吗?你是想做更愿意做的事情,是这样吗?”
吕擎摇头“我如果获得这些时间,比如说我现在待在家里,时间已经够多了,可我又能做什么?”
他直盯盯地看着我,“你能告诉我该做些什么吗?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早过了而立之年。我应该做些什么?我就是想知道自己这一辈子该做些什么……”
我没法回答。停了一会儿我说“有一次梅子把你的情形,还有我们这些朋友的情形告诉了她的父亲。你猜我的这位岳父听了以后怎么讲?他说得简单明了,非常通俗,他说我们是——‘吃饱了撑的’……”
我一句话出口又有些后悔,害怕吕擎听了要骂人——谁知他推推眼镜连连点头“他说得对,人解决了温饱之后就会考虑怎样活着。所以天底下才有那么多人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一旦解决了麻烦也就大了……不过他以为我们仅仅是因为没有经过饥饿的折磨,就把我们看得太简单了。我们和他那一代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甚至不怕‘饥饿’——连‘饥饿’都不怕了,这该怎么办?这就是我们与他们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