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屏息静气,只想听到她的一点儿声音。鼓额这会儿就在隔壁,我多想即刻过去看她,又怕冒昧。我坐立不安。女人说
“唉唉,孩子不懂事哩。跌跌撞撞跑回来,进门就哭哩。我说,有人欺负你啦?她也不吭。我说东家可知道?她还是不吭。到后来我才知道,东家不知道哩。我说天哩,这可怎么办!天哩,了不得哩!”
她不知怎样表达那种歉疚的心情才好。我听不下去,这真让我无法忍受。这是天底下最难以忍受的一种声音。我扶住了她一俯一仰的身子“大娘,您不要这样,是我们对孩子照顾不够,我们的心太粗了……她伤得重吗?”
“这还算伤?也就是磕磕碰碰掉点儿头。再说哪里没有坏人,哪里没有几个不长进的玩艺儿?都怨她自己没眼『色』,给东家添累。我让她爹揍她一顿,她爹下不了手。这会儿在东间里赌气哩。”
“您不该这样,她可没有一点儿错啊!”
“就该打!恩人哩,孩子哪次回来都捎那么多好东西,还有钱。俺前世积下什么功德,今生今世都没法报答你哩……”
她两手扑打着炕席子。
三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我从来没遇到这样的情景,简直无话可说。他们反而要深深地感激我,感激一个愧对他们的人。我再也听不下去,只想快些去东间屋里。
那扇门关得严严的,怎么叫也不开。老人在屋里急得跺脚,大概要给我开门,鼓额就在里面大声喊着阻止。我站了一会儿,说
“鼓额,是我,你不让我见你吗?”
老人在里面小声呵斥“不懂事的孩儿,东家来哩!不懂事的孩儿!”
我听见鼓额对父亲小声哀求“爸,别哩。爸,别开啊!”
我又站了一会儿。门终于被打开了。
老人满脸都是歉意,一迭声地埋怨自己的女儿——鼓额蜷曲在炕角,这时不知怎样对待我才好,全身抖着,大口大口地喘息……她喘得说不出话来,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
“好孩儿莫哭莫哭,见了东家好哭吗?”
我走近一些,看着她伸手梳理脏『乱』的头——我从未见她的头『乱』成这样。她的头总是梳得那么光滑,先是用一个皮筋儿或是花手绢、后来又用那个粉『色』的卡扎成一束。我看出,尽管她自己不停地擦,头上这会儿还是沾了泥土,仔细些看还有一丝血迹。她的嘴唇那儿破了,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痕。我拍拍她颤抖不停的后背,她一下捂住了脸,任我说什么也不再抬头。
她哭着,抖得那么厉害。我拍打她,安慰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很少像今天一样不知所措。我用力地忍住了。后来我不停地说着,却不知在安慰自己还是对方。
渐渐,她停止了泣哭,身子也平静下来。可她并未抬头,那双小手紧紧地按在脸上,口中喃喃“宁伽哥,我走时没有告诉你,谁也没有告诉。我怕你们看了我的模样会厌弃——我就,我就一口气跑回家来了……”
我点点头“大家急坏了。不要紧,一切都过去了,你回家了就好,这下就好了。”
这时候老人在一边说“不懂事的孩儿啊,多不懂事!愁死我了,这孩儿该揍哩!”
他这样说着,口气却越来越缓,几乎是退出了这间屋子,然后把门轻轻合上——我听见两个老人在西间屋里高一声低一声地议论,不断重复一句话“恩人哪!真是恩人哪……”
我开始询问事情的原委,鼓额抬起头“没有怎么,我挣开了,我跑开了……”
“他是怎样一个人?你以前见过没有?”
“没有,我不知道……”
“鼓额,不要紧,以后我们会好好保护你的。这个家伙胆敢踏进园子一步,四哥的枪就饶不了他……”
《信任》
一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鼓额一直在哭。她一哭就完全像个孩子,身体抽搐起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我只得等待她平静下来。就这样,她哭着,说着,我反而一句也听不明白。我安慰她说“不要害怕,不要着急——你慢慢想好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