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知道坊间所传苏学士的轶事。有一次,苏学士问门下一个善唱歌的人:“我的词比柳郎中(柳永)的词,如何?”
那善歌者回道:“柳郎中的词呀,须十七八岁的小娘子,拿着红牙板,唱着杨柳岸晓风残月。而学士你的词呢,顶好是关西大汉拿着铁板,唱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但邵清,越是深研苏学士的词,越觉得,轶事终究只是轶事,此类只言片语的轶事,岂能道尽苏学士词的精髓。
时人皆云,苏学士的词不能歌之,其实哪里是学士只效古风,分明是他的词心如诗性一般洒逸,他绝不愿以零落剪裁去迁就当世的声律啊!
对学士的词与诗,读过“十年生死两茫茫”
读过“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读过“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读过“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甚至哪怕读过那些写给官妓们的小令后,邵清,便绝不仅仅因为那句“人间有味是清欢”
而倾慕于苏学士。
大节极为可观,心性极为潇洒,才思极为清隽,气骨有之,华彩有之,深情亦有之。
文章固已妙天下,人格更非那些老于官场、以善于揣摩圣意的宿宦能比。
而词,这种最少表达政治见解色彩的文体,这种高处出神天外、平处临镜凝思、即使低微处亦有趣致的文体,这种男子与女子皆能寻到共鸣之处的文体,苏学士写了那么多首,当真是恩泽凡夫俗子的心脑呐……
这个秋日里,邵先生与姚、曾二人道别,从青江坊那朱扉小院里出来,在汴河畔的榆荫下独坐半日,将苏学士的许多首词,都和了清秋的韶光,默念一遍。
他释怀不少。
曾四郎与姚欢,他们是彼此倾慕而尚未一往情深,还是男子有意而女子无心,或者是女子怯于守节身份勉力回避……邵清觉得,自己暂时,不会像好斗的小公鸡那样,去参研分析。
他更没有计划,让曾府那个线人,去打探此事。
线人,暗桩,只是用来做公事的。
对姚欢,他曾贸然地去寻官媒娘子,或叫属下见了他的心思,邵清已经有些后悔了。
他希望,自己这样身世的人,这样说不好归属于大宋还是北辽的人,这样虽绝不会哀哀戚戚但常常觉得如坐荒城的人,心里至少有一块桃花源,是只给自己每每想起就会觉得甜如桂花酿的人。
情这回事,勉强不得。
她视我如兄如友,总好过如陌路。
苏学士有词云:“璧月琼枝空夜夜,菊花人貌自年年。不知来岁与谁看。”
既然未来无法预料,默默关注她、努力接近她,终究还是要看命里是否有缘无份。
只望她能平安顺心。
她愿意为阵亡的夫婿守节,她渴慕曾四郎那样的翩翩公子,都不是错。
她立誓守节时,无人应强迫她改志。
她另觅心路时,亦不应有人说三道四。
即使这番变化来得突兀,又怎知不是因为,姚娘子她,得了月老垂怜呢?
这人世间,兵戈战乱,党争倾轧,贫病冻馁,芸芸众生已经够苦,为何还要彼此再设藩篱,为何还要恨不得用杀人不见血的刀子,捅得对方悲极而绝望。
邵清来到开封后,对南人生活中的许多,都觉得美好,唯独不能接受正时兴起来的女子裹足风潮。
他厌恶莫名其妙的审美癖好和道德标准,对于女子的束缚,甚至折磨。
此刻,想到姚欢倘使真的与那曾四郎要做眷属、不得不面对世人的品评甚至攻讦,邵清不免感慨,若她是在北辽,或许境遇能不一样些。
早在一百五十年前,后晋石敬瑭借助契丹人的力量灭后唐时,当辽军占领洛阳城后,当年才十九岁的辽世宗耶律阮,遇到了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后唐宫中女官甄氏,就不顾彼此身份的天渊之别,纳为王妃,更在其后册立其为辽国皇后。这也是辽国唯一一位汉人皇后。
又比如辽国最著名的一位萧氏皇后——萧燕燕,在辽景宗耶律贤去世后,萧燕燕与汉臣、南院枢密使韩德让通好,对韩德让说“幼主当国,亦汝子也”
韩德让这个汉人,就不仅成为了辽国历任燕王中唯一的一个南人,而且还成了太上皇。
据说,大宋使节来到辽国,看到辽国的太后与大臣同乘一车,而年幼的小皇帝自己独乘一车时,惊得连下巴都要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