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纪昭有记忆起,父母就教他大方。
因为大方,章父章母生前广结良缘,所到之处呼朋引伴,众星拱月。
5岁生日,他向爸爸要了一辆模型汽车作为庆生礼物,前一天晚上忘在飞行器后备箱,第二天父母应酬回来,他的小汽车已经被送给了别人的小孩。
章纪昭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生日礼物父母可以轻轻松松拱手让人。
我不是才是你们的小孩吗?
既愤怒又委屈,但章纪昭扛着没哭,而是选择在作主张把他的东西送给别人的父亲面前放声怒吼:“为什么!”
素来疼爱他又颇有涵养的父亲浑身酒气,坐在沙发上像个阴沉的豹子吊着眼看他。
章纪昭对父亲陌生的眼神感到害怕,又迫切地需要父亲的回应,一个道歉和许诺,像以前那样,他需要家长用足够的行动告诉自己他仍旧是被宠爱着的。
于是他不停怒吼,反复诘问:“我问你为什么?!”
父亲只是看着他发疯。
吼了不知道多少次,父亲终于有了反应。
他抬手给了章纪昭响亮的一巴掌,而后平静地问他:“你就不能像我一样大方点吗?”
年幼的章纪昭模仿了父亲的口吻,像血脉模仿他的基因,迅速习得成年人冷漠的腔调。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还天才般无师自通了冷笑,捂着被掌掴的半张脸,咧开嘴说:“不能,也永远不会。”
他在父亲的双眼中见到了明晃晃的诧异,不禁感到愚弄的快乐,像父亲愚弄他那样。
三天后,父亲给他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小汽车,郑重向他道歉,说那天晚上喝醉了,此外的事一概不提。
他妈也过来做工作,说父亲为了评职称陪领导喝酒,领导小孩想要那辆汽车,没办法才给出去。父亲以后升职了,他们家可以有更多收入,买更多的小汽车。
章纪昭接受了父亲的道歉和那辆汽车。
回到房间,他面无表情地把汽车从别墅三楼上砸了下去,看着那辆昂贵又廉价的汽车粉身碎骨,然后承认他的父母其实并不爱他。
问题压根不是什么小汽车,问题是他们是在一个家庭里被迫扮演亲子,双方都辛苦地经营着一段利益性质的抚养和赡养关系。
后来章纪昭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绝大数人都和他的父亲一样大方。
大方的人最擅长牺牲别人,不管是自己人还是别人,只要不是自己,都可以绝对大方地牺牲掉。
建筑锁的真实用途并非保护各大区免受极端天气的危害,它作为维护浮水联邦整体安全的顶层战略建设,有着更深层次的含义。
法律规定各大区建筑必须安装建筑锁,一旦开启建筑锁,能量波动形成铁罩将城区内部牢牢锁死。锁死后的城区可以触发不可逆功能,即全域下沉。
各大区政府拥有开启建筑锁的二级权力,只有姬水之眼拥有全域下沉的一级权力。
科里森岛虽然聚集着一大批核心人才,但它并不是例外,章纪昭看得清楚,科里森岛顶部的建筑锁数量甚至是别的大区的三倍。
姬水之眼并不相信它的“大脑”
,只是比起其他人,这群人更有利用价值,相较而言,上面不那么舍得牺牲他们。
不舍得不代表不可以。还是一样的逻辑,不管是自己人还是别人,只要不是自己,都可以绝对大方地牺牲掉。
章纪昭确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不求回报、纯粹的爱,直到他开始攻读解平这本书。
他读不明白,却很着迷。
他从未得到过慷慨又全心全意的爱,所以对爱给予不信任案,内心深处认定解平是骗子。然而事实摆在他面前,有人得到过解平的爱。
免费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死后都还在延续的爱。
章纪昭也想要。
所以即便百般故作镇定,还是不禁为解平可能出现的嫌恶或是轻蔑感到下意识的恐惧。
像是回到那个质问父亲的生日夜,章纪昭的心脏被拉扯得奇形怪状。
他的亲生父亲让他失望了,解平会让他失望吗?
这次他仍没觉得自己做错,只是说出了实情,解平要是讨厌他,他会像放弃当父亲的拥趸那样放弃解平吗?
不,他不会。
手上力道收紧,章纪昭的肤色越像长期浸泡在水中的标本,突出失去血色的苍白。束得齐整的深红马尾从肩膀垂落半截,刘海遮了半边眉尾,漆黑眼仁闪烁着暴戾的沉默。
即便解平让他失望,他也不会放弃解平,作为交换,解平不论如何也不能放弃他。
哪怕他阴暗,偏激,敌视,愤慨,暴力,除了一张因为控制代谢而无从凋谢的美丽躯壳和皮囊,没有任何闪光点可言。
但并不是没有探讨的空间,让我们做个简单的计算,像他们这样的短命鬼,如果后半生不继续打控制剂做手术,他们最多活到50岁,他为解平献祭了人类最宝贵的13年,以及50岁往后的30年。
43年,一场豪赌。他不屑于道德绑架解平,他要绑架解平左胸膛里那颗为别人泵血的心脏,让那颗鲜红的活苹果像为了牛顿从树上掉落一样,心甘情愿地为他跳动剩下的20年。
决断并不很久,终于,他被无罪释放。
解平朝他莞尔,唇角从没有勾得那么浅淡过,章纪昭却好像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么粲然烂漫的笑,和之前偷拍的合照接近。
他松开箍着汉克的手,赞许道:“他们确实会这么做,你很厉害。”
章纪昭的嘴角僵硬地勾起,像水下的尸体时隔多年被人用网打捞起来,再呼吸到新鲜空气还很不适应,缓慢咀嚼“很厉害”
三个字,竟有些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