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我总是在回忆。回忆,是老年人最爱做的事,也是唯一能做的事。每日无事,我总会静静躺在躺椅上,翻阅着自己多年来写下的日志回忆着过去的岁月,回忆着那些难忘的经历……今天,我一如既往的翻阅着日志,再度回到旧时光中。看着文字,我开始在脑海里回想起过去种种,几十年里的重大事件又再一次浮现在眼前,一幕幕鲜活得似刚才发生……我原是官宦人家之子,父亲官居户部侍郎,虽有五房妻妾,却只独得我一子,自然是宠得如珠似宝。在我五岁时,父亲即请了先生教我读书识字,对我寄予了极大的期望。而我也不负父亲所望,天赋极佳的我让先生赞不绝口。那时沉浸在书山学海里的我,生活得无忧无虑。天有不测风云,光华十年八月,父亲贪墨之事被人检举,不久后即被抄家问斩。早在抄家之时,家里的不少下人和父亲的几房妾室都趁乱偷偷逃出了府,偌大一个家,就只剩下母亲和几个老仆。虽身为当家主母,但母亲纤细的肩膀根本无法担起生活的重担。光华十一年三月丁卯,母亲抛下年幼的我,悬梁自尽。母亲死后,我们栖身的地方被族叔占去,从此,忠心的老仆陈叔就带着我流落街头。那年冬天,在陈叔被严寒夺去了生命后,无依无靠的我更是吃尽了苦头。光华十二年的春天,无意间我知道了皇宫里在招小宫人。走投无路的我一咬牙,索性去报了名。三月庚申,九岁的我净身后正式入了宫。入宫后不久,我就惊奇的发现:皇城,不但是天朝的权力中心,更是一个精彩绝伦的大戏台,无数人或自发或身不由己的上场,不断上演着生离死别、福祸无常……所以我开始记日志,我想把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一一记录下来,——就算无法参与表演,但能够亲眼见证历史的发生,我已经知足了……光华十五年七月壬戌,在宫里挣扎数年后的我,终于脱离尚食局中杂役的身份,来到宗学任职听遣。在那里,我认识了十一岁的二皇子夏侯百义。发现二皇子对我的好感后,饱经风霜后早熟的我自然意识到这是个天大的机会。在我的刻意奉迎之下,二皇子要了我在身边服侍。光华十六年九月乙酉,皇上立二皇子为太子,而我则成为太子身边没有官品的内给使。光华十七年六月丙寅,我成为从八品下阶的太子内坊事。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居然从一介无品小监一跃成为实权人物之一,我自然引来无数人的妒恨。不理纷至沓来的明枪暗箭,我只管抱紧了太子的大腿,一心一意为他做事。光华十八年九月庚子,皇上驾崩。次日太子即在柩前即位,不久后我转调宫闱局,成为官居从七品下阶的宫闱令,侍掌宫闱,出入管钥。一年之内,连升两级,我招惹的妒恨愈发深重了。但能在宫里升官发财的人,谁又没有点本事了?我一边不动声色的打压铲除诸多心怀叵测之徒,一边努力做事不断奉迎高位者,于是十一年里,我不断升迁,从宫闱令升为内寺伯、内谒者监、内给事。荣华十一年七月壬戌,成为内给事的我再度回到宗学,奉皇上密旨:观察诸皇子的品行。到宗学后不久,我就发现了大皇子极其厌恶一个人:顾家内定的下任家主,顾长生。短短数日后,我就知道了大皇子为什么会厌恶顾长生:顾长生,太孤傲太不合群,太过锋芒毕露。宗学虽是学堂,但其实质却是朝廷高层间加强联系的枢纽。在宗学里,学习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在此间结识的人、笼络的关系。无数世家豪族都是通过这里选择了追随的皇子――宗学,成就了无数人的兴起,也造就了无数人的破灭。迥异于他人,九岁的顾长生进入宗学后从不参与拉帮结派之事,年少的他总是独来独往,一门心思只放在学业上,而且他从不藏拙,尽显其聪明才智。宗学里的所有先生都一致认定:此子之才,世间少见,他日必成大器。这样的顾长生,如何不招人妒恨?更何况,他还有一双太过锐利的眼睛,那双眼睛,少有人敢直视。宗学是天下间消息最齐全最灵通的地方,我当然知道在顾长生之母离家独居后,顾家里有无数人觊觎着他在宗学的位置,他们总是变着法子劝说顾家主写下休书另立正室另择嫡子改让他人进入宗学。而顾长生之所以会尽露锋芒,其实他是在向其父及家族证明着自己的能力。只可惜他选错了方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何况顾长生与大皇子结怨……所以那时的我几乎已经预料到顾长生最后的凄惨结局。但让所有人意外的是,顾长生与大皇子间的争斗,最后竟以顾长生的大获全胜而告终。我一直以为再大的豪族也绝对斗不过皇族,从对于大皇子明里暗里的一切针对顾长生总是唯唯诺诺从不计较这一点上,就完全可以证明。但我没有想到,这一切居然只是顾长生在布局,隐忍四年后令大皇子失爱于万岁。隐忍四年啊!当年顾长生才九岁,一个九岁的孩子就能想出如此阴险恶毒的计策,此人的心机手段如何不让人心惊畏惧?所以在大皇子闭门思过后,再没有人敢招惹顾长生……我以为,顾长生既已大皇子结下死仇,那必定会不择手段的将大皇子整死才肯罢休。但顾长生又给了我一个意外:荣华十六年三月里,他自宗学退学。消息传开后,无数人震惊。宗学里的先生们都为之惋惜不已,他们中的不少人都极力劝说顾长生,希望他能改变主意。但顾长生却一意孤行,拒绝了所有好意,退学后在顾家里精研武艺。看着宗学里原本属于顾长生的位置由其他人坐上,我不由叹息:顾长生,我原以为他日你定会身据高位成就非凡,但我看走了眼,如此肆意妄为的你就算有成,也必定有限……顾长生,你真让人失望…………一晃,十年已过。十年里,我依然不断往上爬。从内给事升为内常侍,又从内常侍升为内侍少监,直到成为官居从三品的内侍监。从那时开始,我就长处帝王身侧,宣发制令,监掌内宫一切侍奉。也是从那时开始,我真正接触到天家的内幕,见尽皇家形形色色光怪陆离不可思议的事情……荣华二十七年八月丙子,那一天,皇上知道了德妃风离的死讯。收到消息时,皇上正在修剪一株万年青,剪枝的手只轻轻颤抖了一下,随即就毫不犹豫的动刀剪枝。剪枝完毕,凝视着那株修减得当的万年青,皇上若无其事的微笑,“如果不剪去这枝干,它迟早会危害到主干――这枝,必须得剪啊。”
利剪在阳光下泛着森然寒光,也许是那光芒太过灼眼,皇上的眼睛不由眯起,仿佛不胜感慨,“皇帝啊,不过就是一个修枝人罢了。”
是啊,皇帝啊,其实就是一个手执利剪的花匠,时刻都在对朝廷这棵树进行不断的修剪。这个剪枝手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让情感蒙蔽了自己的双眼,更不能让自己对任何人、事、物掺杂了爱欲、憎恨、偏爱、愤怒、怜悯的情绪,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做到手起刀断,剪除一切不当存在的东西……荣华三十一年四月,柔然、高车、南其三郡叛乱。叛军直逼燕门关,其军所至之处,烧杀抢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四月壬子,失踪了三年有余的德妃之独子、皇九子夏侯日月带着顾长生一起回朝。皇上加殊恩于顾长生:迁其为有资格列身朝堂的散骑常侍,并允其夜宿皇九子邸。消息一传开,天下大哗。按照礼制,皇子们的幕僚、侍寝及姬妾等侍从,完全可由自己安排。如果九皇子直接把顾长生带回官邸作为侍从,没有任何人会非议,就算顾长生是九皇子的侍寝,世人至多会笑九皇子帏德不修,而绝不会说其他。但偏偏顾长生是由帝皇亲自下旨,允许他正大光明的居住在皇子府邸……――这等身份的男宠实在是世所罕见,怎能不叫人议论纷纷?没有理会朝野的种种流言蜚语,庚申,皇上在朝堂上进顾长生为宁远将军,令他随九皇子从军,平定三郡之乱。顾长生一介男宠,居然摇身一变,成为正五品下阶的宁远将军,这是何等骇人听闻的事?!一时间人们不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早在数天前皇上下旨后,各路人马都纷纷打探这个皇上公然允许其夜宿皇子府邸的顾长生,不久后顾长生的过往即为人们所熟悉:九岁入宗学,成为顾家内定的下任家主;十四岁时莫名其妙的自宗学退学;十八岁时因与一个男人间的私情而被顾家逐出家门、沦落江湖十年。然后不知怎的又攀上了九皇子,厚颜无耻的跟九皇子一起回长安,认祖归宗……这样的顾长生,即使如今已成为带兵打仗的将军,但在大多数人眼里,他不过是个笑话罢了,没有谁会重视他。无视于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好奇、厌恶、猜疑、嫉妒、观望、轻视等诸般眼光,顾长生显得怡然自若落落大方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