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理会我,顾长生依然凝视着窗外,身上散发出一种莫名的孤寂。眼前这个人,哪怕是当今天子,也不得不对其礼让三分,可谓是真真正正的万人之上,权倾天下。但奇怪的是,就算是已拥有了滔天权势,我却从未见过他真正展颜欢欣的时刻。“既在红尘浪里,又在孤峰巅上”
。看着站在窗前那瘦削的身影,不知怎的,我脑海里蓦然跳出了这样一句话。雨很急很大,就连站在屋内也听得到雨打在宫瓦上的声音。不敢出声惊扰了他,我就这么听着雨声,候在一旁,而心里竟依稀涌起了一阵怅然。身处深宫多年,我自恃看人极准,就连今上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我也能推断猜度出十之八九,唯独顾长生,我却是越来越看不透了――任谁到了他这种地位,总会有意无意的为自己谋求私利、满足私欲。而这个人,虽是身处高位,却从不见丝毫骄矜之态;行事绝不谋私,所作所为全是为了皇上为了社稷;他不弄权求名,也不居功自傲,更常常把自己所做的一切归功于皇上……――这样的人,除了顾长生,我还真的闻所未闻!一阵风吹过,让雨扑进了窗,染湿了顾长生的衣襟。我上前一步,正欲说话,顾长生却轻叹一声,然后转身,缓缓走向书案,坐回了椅上。我忙把食盒呈了上去。知道皇上的心意后,他淡淡一笑。注视着淡淡微笑的顾长生,我心里突然一酸:顾长生变了:他的眼神里不见了少时的犀利锋芒,取而代之的,是阅尽沧桑后的平静和斟破一切后的淡定。……我记忆中的那个桀骜不羁的孤傲少年,已经不存在了……他没有进食,反而开始批阅奏折。看着灯下苍白憔悴的他,我忍不住开口对他说道,“王爷,请您用膳!您必须得吃点东西!就算您不为自己着想,您也得为了天下人着想啊!”
他抬头看着我,扬眉一笑,温和的说道,“刘公公,谢谢你的关心。我现在不饿,东西你就放这里吧,一会儿饿了,我自己会吃的。”
“王爷……”
尽管他已暗示逐客,但我仍然没有移动脚步,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王爷,朝廷需要您依旧健康,……至少,是现在健康……”
此话一出,他的身体微微震了一下,随即眼中暴射出夺人的光芒,紧紧盯着我,他沉声道,“刘冬,孤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王爷,您身系社稷万民!若您有了三长两短,足令国祚不安!眼下您已是恶痴缠身了,若还不知将息保重,老奴只怕……”
说着说着,我竟有了想哭的冲动。他眼中的厉芒渐渐消散,苦笑一声,他低叹道,“刘冬,你应该很清楚:我这身体,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还能撑多久……大去之日,至多也就在这两三年间吧……”
“王爷!”
顾不得会有什么后果,我直言相告,“王爷,国事已经掏空了您,以您如今的身体,哪里还经得住战阵劳累?!此去前线,您根本就是去送死啊!”
他淡然一笑,“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我心中一片悲恸,罢罢罢,反正我一介阉奴,又没有家人牵袢,赤条条来自然也可赤条条走!把心一横,我大声说道,“您这是何苦?您根本不知道,您其实可以重得一个健康的身体,甚至可以恢复一身功力,是皇……”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忽地站起身来,急步走近我,一把捏住我的喉咙,迫使我无法再发声。他冷冷的打量着我,脸色阴沉得可怕,“刘冬,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无法说话,我只能倔强的瞪着他。跟我对视良久,他的神色渐渐柔和,然后他松开手,低声斥责道,“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知规矩?深宫中人,怎能不知该如何自保?”
细细品味着他的言下之意,我不敢置信,惊呼一声,但我的话还没有出口,他的手已经掩住了我的嘴,看着我,他长叹息,“深宫之中,怎么会有你这等热血之人?”
苦笑着摇摇头,他告诫我道,“有些事情可以说,但有些事情心知即可,绝不能说出来!知道吗?”
在他的积威之下,我不自觉的点了点头。于是他再度松开手,退后一步,他慎重向我躬身行了一礼。“王、王爷……”
我手忙脚乱的扶起他,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刘冬,你的好意,顾长生心领了。谢谢你。”
他凝重的说道,“但人这一生,有些事情,你即使明知道前因后果,但你仍然不得不去做。”
顿一顿,他微笑道,“不必为我担心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王爷!”
听出他话中的死志,一时之间,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对于我所选择的,我不会后悔。”
他恬然一笑,淡淡道,“――你去吧。”
没有再做纠缠,我跪下,伏身向他行了一个大礼,“王爷,您一路走好!”
然后我起身,恭敬的退出了春华轩。我浑浑噩噩的走在宫中,为自己获知的惊天秘密战栗不已。原来,他根本就是知道一切的!那么,为什么他愿意照着皇上的安排一步一步走下去?顾长生,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而你真正要的,又是什么?一直以来,你不要名、不要利,不重权、不重势,我以为你一直是被皇上的情爱所蒙蔽,天真的索求着帝皇的真情,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你早就清楚了一切……颓然拭去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涌出的泪,我终于有了这样的认知:――也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人能真正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当然,更不会有人知道他到底要的是什么……光明十一年三月甲寅,顾长生领军出战漠河。我记得,那一天清晨,一身戎装的他告别了皇上,往宫外行去。当他已经走到门口时,皇上突然狂奔着追了出来,然后紧紧的抱住了他,深深吻了下去。亲吻之后,仍是离别。顾长生依然还是走了。皇上就站在窗前,红着眼睛、紧抿着唇目送他远去。顾长生的身影渐行渐远,而皇上全身都在颤抖着,忽然,皇上狠狠的向前迈了一步,似要追赶,但终究还是留在了原地。顾长生终于消失在我的视线中,而皇上却仍伫立在原地久久不动……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顾长生……光明十一年三月乙卯,皇上下诏:令亮王沿途所过之处的地方官吏,随时向自己报告亮王的健康状况。琢磨着这道诏书,我的心里充满了疑惑:皇上,到底,你是怕他死?还是怕他不死……光明十二年九月,罗萨名将格里戈利集结了漠河地区的所有兵力,发起了对天朝军队的总攻。在这场历时近二十天的战役结束后,我朝大获全胜,歼敌十四万,生擒罗萨主帅格里戈利。十二月丙辰,我朝与罗萨在鞑鞑境内的土温克坦签订了《土温克坦条约》。条约中,确定罗萨向天朝赔款白银3亿两,可分二十年还清;罗萨自鞑鞑撤掉驻军;天朝百姓可以移民鞑鞑。光明十三年的元旦,那一天,皇上知道了顾长生的死讯。那天,我一如既往的随侍在皇上身边。直到今天,我仍然清楚的记得皇上当时的样子。那时皇上的脸色苍白得惊人,嘴角剧烈的抽动着,不知道到底是想哭还是想笑?然后慢慢的,皇上的眼睛变得像是充血一般的红,眼角也不停的跳动,突然的,他仰面向天,发出一声伤痛至极的悲嚎。那时的皇上,就像是一头丧偶后暴戾的兽……光明十三年一月丙寅,远征大军归朝了,皇上亲至驿站迎接顾长生的棺椁回宫。看到顾长生的棺椁时,皇上一愣,随后他的眼睛里浮现出惊惧和绝望。但只在一瞬后,皇上的表情就变得沉静,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的凝视着棺椁。当官员们都到齐了后,皇上哭了,恸哭。所有人都因皇上的失态而动容,只有我在心中叹息:万岁啊,你当之无愧为天下第一名角!假作真时真亦假,你把真假交错,令虚实相融,如今只怕连你自己,也搞不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吧……回到宫中后,皇上反倒不哭了,只淡淡吩咐所有人都退下。我躬身领命,领着众人退出殿外。在关上殿门那一瞬,我看到皇上慢慢的跪下,紧紧抱住了棺木……我一直守在殿外,关注着里面的情形。里面一片寂静。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听到皇上的声音,“长生,长生……”
尽管皇上的声音十分低微,但我仍然听出了,在皇上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恐惧,也充满了不可置信,更充满了痛苦,那是一种非常深刻的痛苦,就连守在殿外的我,也可以真真切切的感受到那种排山倒海般的伤痛。皇上把自己和棺椁关在了一起,这一关,就是一天。那一天之中,皇上一直哭着跟那个已经不存在的人说话。我心下恻然:也许只有在独处的时候,高高在上的皇上,才能卸下层层种种的面具与保护,允许自己显露失去伴侣后的脆弱和凄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