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玖即刻坐起身:“这么久?你不会又去杀人吧?”
“私事。”
贺千斩一边擦拭匕首一边回话,始终不肯正视她。俞晓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太多了点。但心里不舒服,相当差劲的感觉,要说也相处这么久了,生死关头都曾交汇过,难道他们还不能成为无所不谈的朋友吗?贺千斩见她愤怒的转身朝里,走下马车前给出一句解释:“救人。”
俞晓玖故意装聋作哑,却偷偷吐了口气。哼,这还差不多,看在你老实回答的份上,我在原地等你回来。※※展洛鹰返回营地时,贺千斩正在道旁等他。“照顾好小九,我去取除疤药。”
虽然贺千斩的态度风轻云淡,但展洛鹰何其精明,他提起精神,顺手在马鞍旁取来攀岩绳索:“倘若没危险,你便不会在这里等我。一起去。”
“不必。小九的安危交给你,带你去更麻烦。”
贺千斩横起剑鞘阻拦。展洛鹰不明所以:“且慢贺千斩!多一人多份力……”
贺千斩则径直前行,背朝展洛鹰扬手道别,嘴角挂起难得一见的笑意。“此战,我要与天斗。”
展洛鹰未再多问,如此荒谬的理由却又令他无从反驳,他驻足望去,只见贺千斩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飘飘洒洒的雪花之中。祝你好运,贺千斩。七窍生烟夜深人静之时,贺千斩踏入寒齐国主城镇,独自游走于空旷的街道间,靴底踩踏在厚重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
的响动。此地没有高耸的护城围墙,更没有熙熙攘攘的闹市街,只有源源不断的雪花在月光中曼妙起舞,随之轻盈洒落,停泊在各家各户的屋檐上休憩,星星点点泛起晶莹的白光。贺千斩返回阔别已久的出生地,不由深呼一口气,将清爽的气流灌入心肺,四周万籁俱寂,静谧得好似一座空城,一切都不曾改变,依旧令他感到舒适。然而,他清楚为何事而来,雪还是那片雪,百姓善良纯朴,而他却变了,不顾养育之恩,即将成为寒齐国的叛徒。他摊开手掌,托起六边形的雪花,雪花并未在他手中融化,当面对一张张熟悉的笑脸时,他会强迫自己保持这种温度。于是,他吹散冰雕的花瓣,将宝剑扛于肩头,义无反顾地向王宫走去。……“国王,您快看是谁回来了!——”
仆人嘹亮的喊声贯穿在冰冷的宫殿之中,不禁洋溢起喜悦的暖流。老国王正窝在被褥里阅卷,眯起昏花的老眼,当他看清是何人深夜造访时,再次揉了揉眼皮,倏地跳下床榻,着急忙慌走到贺千斩身前,虽然贺千斩就伫立在他面前,他却不敢相信似地……“小斩,是小斩回来了吗?!”
“贺千斩见过义父。”
贺千斩俯首行礼,国王已是将近百岁的老者,但面色红润,精神抖擞。贺千斩不由安心地笑起。国王眼中泛着泪光,拍了拍他手臂,又捶了捶他胸口,连连点头,激动得无法言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义父唯恐有生之年无缘再与你相见。想你,日日夜夜都想你……”
国王握紧着贺千斩的手腕,生怕他再次不告而别。老国王笑盈盈地推开窗沿,不在意冷冽的寒风灌进陋室,卯足一口气,兴奋地高喊:“百姓们别睡了,快起床啊,把各家储备的好酒好菜都拿出来,咱们的小斩回来了!——”
浑厚有力的召唤声回荡在皑皑白雪之间,高亢又洪亮。百姓闻得大喜讯,纷纷走出家门,无不仰视王宫窗沿前的俊朗男子,待确定真是贺千斩重返家园时,一个个瞬间困意全无,笑脸相迎,跳脚挥手,欢天喜地奔走相告。贺千斩退后一大步,背对百姓站立,逃避着一双双炙热的目光,下意识攥起指骨抵在唇边,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久违的亲情注入血脉,在流淌中沸腾,他岂能不动容,而心中那道高铸的防线顷刻瓦解。老国王扯了扯他衣袖,指向不远处一位身材丰腴的妇人:“小斩快看啊,你李大娘一听你回来,伤寒病都好了,哈哈哈——”
李大娘正是当年用狼奶哺育贺千斩的恩人之一,他缓缓转身,倏然单膝跪地。老国王扭头望去,见贺千斩神色凝重,他的笑容渐渐僵在嘴角。“怎了小斩,出何事了?快起来说话。”
国王欲搀扶贺千斩起身,贺千斩却一动不动。老国王了解贺千斩的个性,倘若并非出了大状况,他绝不会表现得如此困扰。他悠悠坐下,长嘘一口气:“小斩,当年确实是寒齐国百姓救了你的命,但你才是寒齐国百姓的大贵人,当义父收到一笔笔数额庞大的银两及日常所需物品时,欣喜之余更为你牵肠挂肚,这些年来,你究竟在忙碌何事?又从何处赚到这多银子?……那些黄金白银,义父可不敢乱用,即便花一文钱都会记账,其余银两都帮你存着呢,倘若需要,随时可以……”
“义父,贺千斩此行为取冰魄雪莲而来。”
贺千斩必须打断温情的话语,否则唯有空手而归。老国王愣怔,似乎未听明白,自己在嘴里嚼了几遍,顿时愤然站起,心中不啻一声炸雷。“你,你你你这孩子!……”
老国王气得嗫嚅,不禁来回踱步。他确定贺千斩并非说笑,因为这孩子自小就不爱笑:“你生在寒齐国,长在寒齐国,难道不知晓寒齐国千百年亦是为守护冰魄雪莲在延续香火吗?!倘若你是想用银子换冰魄雪莲,那老夫即便是砸锅卖铁也要连本带息如数奉还!——”
贺千斩沉默不语,不想多做解释,无论他曾经为寒齐国百姓付出过多少,当他决定索取冰魄雪莲的那一刻,就是寒齐国的罪人。匆匆赶来的百姓们,闻得国王的咆哮声,原本一幅幅笑逐颜开的脸孔,顿然凝滞。百姓们面面相觑,沉重的氛围中,唯有呼吸声静静环绕。“小斩啊……莫,莫拿这种事说笑,呵呵。”
李大娘率先打破僵局,上前一步,顺了顺贺千斩的发鬓,温柔的神态如母爱般慈祥:“一转眼都长成大人了,咱们可有十年未见了吧?真要把大娘想死了呐……”
粗砺的手指抚在贺千斩脸颊上,正是这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将他拉扯长大。贺千斩滚了滚喉咙,缓缓地抬起眸,促狭的木屋中,站满迎接他归家的亲人……他对自己颇感无奈,本应带着愧疚的心情拔腿就走,他却可以这般铁石心肠。他站起身,环视四周,抱拳致歉:“抱歉,我需要冰魄雪莲。”
态度不苟言笑。此话一出,引来一片哗然,李大娘也愣在原地傻了眼。老国王勃然大怒,顺墙壁上取下宝剑,剑刃出鞘,直逼贺千斩而来,贺千斩面不改色,伫立原地听之任之,百姓们则一拥而上,及时制止国王的冲动之举。国王愤懑地挤出人群,紧接着跳上椅子逐个质问:“在场诸位亦是寒齐国元老忠臣,这逆子要冰魄雪莲,你们可听清楚否?冰魄雪莲!留他性命有何用?!”
寒齐国官衔混乱,老村长捋了捋白须,慢条斯理地安抚道:“国王莫气莫气,冰魄雪莲确实是咱们长久以来守护的圣物,但谁也未亲眼见过圣物是圆是扁,倘若小斩有本事寻得冰魄雪莲……老夫有缘一见,死也瞑目……呵呵……”
“就是就是,村长真乃一语道破天机,冰魄雪莲岂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国王啊,您太不冷静了您。”
厨子扬起大炒勺,随声附和道。其余人则是“嗯嗯,对啊,没错……”
在混乱中缓和气氛,其实百姓们都想帮贺千斩说情,他们亲手养大的孩子,心眼好坏他们最清楚。老国王屁股一沉坐在桌面上,他翘起二郎腿:“哟呵?本王可听出各位有偏袒这逆子之嫌,倘若真被这小子寻到冰魄雪莲,便让他拿走怎的?!……哪位敢站出来承担责任,村长?猎长?还是师爷、护莲将军?……谁敢担当谁上前一步走!——”
“……”
几位元老级人物抠鼻子、抓脑门。“哼,这逆子不就是养活了几千张嘴吗?有何了不起的?!没他照顾咱们就活不下去了?咱们大不了缺吃少穿,忍一忍便扛过去了,总之饿不死!诸位都来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老国王慷慨陈词一番,竟然未收到一道认同的声音,反而令众人更为犹豫不决。沉思片刻之后李大娘第一个站出来,铿锵有力道:“小斩为了百姓们在外漂泊多年,要说这孩子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扭脾气,即便是为了报恩,一早便还清了,其实是咱们亏欠他得更多。大伙还记得去年大雪封山那时不?若不是小斩派人送来吃穿及药材,咱们这几把老骨头早就入土了。”
这些大实话才是一呼百应的源头,元老及百姓们纷纷上前一步。“冰魄雪莲乃上苍赐予之灵物,预言中提及,将其连根拔起必会引起天崩地裂之变故,倘若这便是寒齐国最终的命运,大伙一起承担,届时,咱们老哥几个地府见,哈哈。”
贺千斩扬起眸,正巧对上李大娘笃定的视线,他不喜反忧,有件事必须告知百姓,自己是看得见冰魄雪莲的人。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可能让他人背负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