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下意识地想要把头发和脸遮起来,但他马上就想到巨龙此刻已经认出了自己。他立刻放弃了遮掩面容,但他并没有放弃对巨龙的反击:即使他注定了要死,那至少也要在死亡前给巨龙留下印象深刻的一击,好让下一个前来屠龙的勇者成功救出公主。
但扬还是深深低下了头,在巨龙看不见的角度,他的目光悄悄地在四周梭巡着,试图找到什么相对靠谱的武器。
“……让我想想,你刚刚怎么说我的来着?黑暗腐烂的巢穴?嗯?”
巨龙似乎并没有看见扬的动作。它一边仔细打量着他,一边危险地喷着鼻息,扬打了个寒颤,飞快地抬起头瞥了它一眼,在看清它细长瞳孔的同时,他也看清了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刚刚熔化的铁剑化成的那摊铁水已经凝固了,成了黑乎乎的坚硬的一堆,其中一个较大的凸块就处在面对他的角度,看大小刚好能够让他一手握住。
也许它还没有完全冷却,也许它的温度仍然高出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也许在握住它的同时、他的手就会在金属和皮革的手套里被烤成焦炭……但,在满地石头与土块之间,它是相对而言最像武器的武器。
几乎在看清那堆铁块(它现在已经不能被称为铁水)时,扬就以最快的速度立刻低下了头,并在同时悄悄地往侧方移动了少许,好让那堆铁块离自己更近。
“人类啊,人类,总是这么无知又愚妄。”
巨龙轻轻地说,它的声音很轻柔,但却蕴含着某种极其危险的味道:“巨龙总是住在山洞里;巨龙的巢穴总是黑暗又阴森;巨龙的巢穴里永远堆满财宝和尸体……你们总是这样,习惯于把巨龙幻想成某种大型的野兽,从而获得某种可笑的、认为自己凌驾于巨龙之上的优越感……而很不恰巧,我这条龙,非常、非常、非常讨厌类似的说法。”
每说一个“非常”
,巨龙身上浓浓的威压就更重一分,卫兵的牙齿不自觉地打着抖,他觉得自己的血管里流动的已经不再是血液,而是碎裂的冰块。他再度抬头看了一眼,巨龙的头颅还是离他很近,也许是为了看清他的长相,龙甚至将自己的头颅侧了过来。
——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有比此刻离龙更近的时候了,那只巨大的眼珠就在卫兵伸手可及的地方。
还需要犹豫什么呢?还需要害怕什么呢?在巨龙的利齿离自己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扬忽然像是获得了绝大的勇气,在这勇气的驱使下,这辈子只砍过木靶与草人的卫兵仿佛突然拥有了远远超越常人的力量。他以自己此前无法想象的速度,飞快地伸手握住了那只沉重的铁块,他只用单手就把它提了起来。然后卫兵一手握紧铁块,一手紧紧握住巨龙唇吻旁伸出的、尖锐粗大的獠牙,在巨龙惊怒的怒吼声中,他把自己牢牢挂在巨龙的獠牙上,接着他举起铁块,狠狠地向着巨龙的眼珠砸去。
下一刻,巨龙那夹杂了痛苦与愤怒的咆哮声响彻天际。
在听见巨龙那声惊天咆哮的同时,扬一下子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他握住巨龙獠牙的手臂慢慢地松开了。卫兵就这么从离地数十米高的地方直直追下,身上还套着那身钢铁铸成的铠甲。
在巨龙的咆哮声响起的那一刻,扬已经清楚无疑地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它就在那里,光亮地闪烁着,正处于他身下几十米处的土地。
……自己死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摔成肉泥吗?如果那样,这身铠甲倒算是天然的墓穴。
扬胡思乱想着,说来也怪,在濒临死亡的瞬间,他的思维忽然变得很快,仅仅数秒不到的时间,他就已经认清并且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一切都已经清晰明了,他注定会在数个呼吸后迎来死神。他会在这片满是坑洼的土地上沉睡一个秋季和一个冬季,等到春日降至的时候,也许会有燕子衔来几颗草粒,掉落在他的盔甲上,慢慢地抽芽长大,然后,在几场雨后,温暖的春日里,那些草也许会结苞开花。不知道那些花里,会不会有一朵是玫瑰?而如果有幸宁路过此处,看见这些花朵的时候,他会不会认出那朵玫瑰火红的颜色,然后将它从茎叶上摘下?
不知道为什么,当扬确定自己即将死亡的这一刻,他想起的不是童年时父母模糊不清的面容,也不是少年时面包店老板的女儿带着面包甜香气息的微笑,而是宁凝望自己的那双眼睛——黑暗、深邃的眼睛,如此宁静,如此安详。
“啊,如果宁是死神的话,我对死亡就真的毫不存在恐惧了。”
卫兵心想:“我可以见到我去世多年的父母,也可以在他的怀抱里长眠。”
他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如果扬此刻睁着眼睛,那么他也许会注意到,在他坠落而下的时候,巨龙就已经停止了摇头摆尾的动作。此刻它正在牢牢注视着扬,两只毫发无损的黑色眼珠里,都是迅速缩小的、卫兵飞快接近地面的身影。
☆、
宁实在是有些生气。
每一次当他以为这家伙已经愚蠢到了极限,下一次他就会展示给自己看什么是“愚蠢”
的全新高度。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妄图屠龙的勇者,谁会仅仅把“砸伤眼睛”
就当做巨龙的致命伤?在巨龙狂暴的怒吼咆哮声中,屠龙者难道不应该针对它现在看不见一侧事物的盲点,继续对它的致命点进行猛攻么?为什么这家伙居然就这样放弃了?还打算自己把自己摔死?
本来一切都计划得很好,观战的公主已经在翼龙的引导下回到了餐室,等待着一桌全新的早餐;信使已经前往各个国家的都城,准备给那些吟游诗人们送信。幻术、血浆甚至“龙尸”
都已经齐备,他宽宏大量地打算让自己在缠斗之中被卫兵“杀死”
,好为自己的小玫瑰送上“屠龙者”
的美誉:这足以令一只绵羊充满威慑的虎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