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日渐消沉的秦恪相比,裴熙虽在这偏僻之地蹉跎三年,桀骜意气不减。盛张女乐,饮酒作乐这些世家子的通病姑且不去说,时不时陪秦琬读书习字,与秦恪夫妇琢磨些香火功德,神佛报应,他居然也干得津津有味,还颇有成就感。
至于在这一过程中,他对秦琬抱怨了多少回,将人情世故抨击得何等一无是处……秦琬觉得,还是别告诉阿耶的好。
想到这里,秦琬看了看有些不耐的裴熙,再望着父亲,决定用最简洁的言辞将故事梗概重复一遍:“贫寒的书生进京赶考,途中遇上名妓,二人倾心相许,却遭遇无数阻碍。名妓将体己泰半赠予书生,资助他赶考。待书生高中,将名妓赎身,名妓与书生做了半月正头夫妻就不辞而别,留书让书生迎娶高门贵女。”
秦恪点了点头,等着下文,就见秦琬笑了笑,说:“没了。”
听她这样说,秦恪还当她没听完就过来了,刚打算说一两句,就听见裴熙点评道:“写这本子的,倒是个颇有体悟,知晓世情炎凉的。”
说罢,他轻轻一笑,一如往常般带了些指点江山的味道:“大夏推行科举多年,时至今日,终于深入人心,十个故事倒是八个是说贫寒举子的。”
秦琬心有戚戚然,点了点头:“若不加上最后那段,便再好不过。”
秦恪还当女儿喜聚不喜散,热爱大圆满,失笑道:“你当这是之前的本子,书生娶得是富家小姐,官家之女么?我朝律令,良贱不婚,名妓若嫁给书生,书生的功名就得丢了,两人还得杖八十,徒二年;若她留在书生身边为妾,有这么个深情厚谊,义薄云天,有手段有美色又有心机的主儿在,哪家父母愿意将女儿嫁给他?虽说妾任由主母打骂转卖,但……纵下嫁举子得多半是庶女,也没这样磕碜法的。”
对父亲的教诲,秦琬自是微笑听从,裴熙望着秦琬,扬了扬眉。
秦恪没听懂秦琬的言外之意,他却懂了。
太祖创科举制,世家也不是笨蛋,故科举推行得十分艰难不说,世家往往也借此机会许配庶女,为自家拉拢人才。士子们呢,纵然中了举,也被世家、勋贵子弟压着,出头艰难,借姻亲上位乃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若有朝一日,士子中举即可堂堂正正入朝为官,不需百般钻营,也没太多举子蹉跎岁月,到最后都是个不入流的流外官,那才是皇室声威得以鼎盛的时候。
别人看话本子,看得是悲欢离合,世情百态;秦琬看得却是皇权与世家的争斗,人心的取舍与渴求。
裴熙当然不认为这是秦恪教得好,他只认为秦琬的天赋好,当然,自己的影响也得算一半功劳。
秦恪不大赞成女儿看这种市井流传的话本,唯恐女儿被情爱所迷,移了性情。沈曼也担忧这一点,纵喜爱女儿陪着自己,由她陪伴一会儿,也会找理由将她打发走。故一遇着机会,秦恪就要对女儿说几番大道理,总归是身份特殊,皇室血脉尊贵非凡,不可轻许他人之类的话语。
这一次,他本再说几句,忽闻仓促却十分有力的脚步声响起,不由循声望去,便见赵肃急急走来,到书房门口停住,行过大礼后,一贯沉稳的面上竟有几分喜色:“大郎君,天使来了!”
三年前险些遇刺的惊险始终在秦恪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赵肃的沉稳、果断和勇武亦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以赵肃伤一好,秦恪就将戍卫之事悉数交予他负责,就连周五从折冲府借来的兵士,与他打过几场之后,对这位赵九郎都是服得很。赵肃也不负秦恪所托,一扫之前的颓唐之气,将秦恪一家守得滴水不漏,被秦恪夸奖过许多次也罢了,竟得了裴熙一句赞,可见难得。
从赵肃嘴巴里说出来的话,自不可能是什么调侃,秦恪霍地站起,震惊之色溢于言表,忍不住问:“当真是天使?”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赵肃,就见赵肃喜气盈腮,重重点头:“确是天使,不仅如此,来人自称姓沈,是沈娘子嫡亲的侄儿!”
沈淮,居然是沈淮来了!
既是如此,那就不可能是赐他一杯毒酒,而是招他们回去了!
秦恪唇角的弧度慢慢扩大,眼角却有了泪痕。
似哭似笑,端得怪异。
秦琬自然也是欢喜的,但她自小在彭泽长大,哪怕父母说一千,道一万,将长安的繁盛说了个遍,她心中也没什么概念,便存了一丝理智,为避免父亲失态,提醒道:“阿耶,咱们快去告诉阿娘这个好消息!”
被女儿这么一说,秦恪如梦初醒,急急往门外走去。秦琬正欲跟随,想到裴熙说三年就是三年,当真是神机妙算,铁口直断,下意识往他所在的方向看去,却见裴熙神情淡淡,拢了拢衣襟,没什么喜气,不由奇道:“旭之哥哥?”
裴熙见状,笑着摇了摇头,说:“以后断不可这样称呼我啦!至少这一路不行。”
听他这样说,秦琬稍稍一想,不由骇然:“你是说……可,可……”
“大郎君遇刺,三年后圣人才知晓这一消息,我怎能全身而退?”
谈及性命攸关的大事,裴熙依旧傲慢而从容,“我若不一路坐着囚车,由人看着回去,圣人的脸面往哪搁?”
总不能直接告诉世人,裴熙送了折子,却被上头扣下了吧?
无论幕后黑手是谁,在明面上,这件事,注定是裴熙的失职。
这,便是皇室一贯的做法。
内里再凶险,再腥风血雨,对外也要一律抹平,父慈子孝,一排和乐。就像戏本子里写的一样,圣人永远是不会错的,错得是蒙蔽圣人的奸臣。只要除了奸臣,为忠臣平了反,圣人依旧是完美无缺的圣人,被人歌功颂德,祈求他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