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舍不得这些话本么?小的给您收拾收拾,明天带去睿王府。”
萧知遇回过神,现在他是真听不得“话本”
两个字,头痛道:“千万别,要是给裴珩瞧见,让他想起坊间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我这脸往哪搁。”
他讲起了正事:“进宝,让你换的碎银有了么?”
进宝去自己屋里翻找,回来时手里拿着个包袱,里头一堆碎银和几十吊的铜钱。
他往屋里那成堆的贺礼努了努嘴,“用了个小玩意儿换的,都是不起眼的边角料。”
又想起一事,“说起来,明天也是莺姑姑送银子的日子。”
莺姑姑是陆贵妃的陪嫁丫头,贵妃替她打理婚事,风风光光嫁去了青梅竹马的表哥家里。后来贵妃母子落难,莺姑姑便借着从前陆家在京师的一点关系,每隔两月托人往宫里悄悄捎些银子,虽少,但也帮着萧知遇撑到了今日。
“殿下终于有了转机,莺姑姑今后也用不着紧巴巴地送银子来了。”
萧知遇点了点头,“我从前便听母亲说,莺姑姑那婆母不是好相与的,她自己想来被婆家指责多回了。”
他说着,从诸多贺礼里找出一顶文士帽,锦罗织成珠绣繁多,装饰的玛瑙玉不是凡品,他拆下了用手帕缠好,装进木匣子作谢礼。
他又封了两个荷包的碎银,当做北偏门那个老太监,和京城那行脚商人的辛苦钱:“明天就给送出去,带个口信,谢过莺姑姑。”
到了成亲当日,因在睿王孝期内,礼仪一切从简,萧知遇一大清早去了皇帝宫中,几位皇子都在御前,他便顺道跟众位面色古怪的兄弟道别。
太子萧思远立在皇帝身侧,拢着手,面上端出微笑,萧知遇瞧来却觉出一种掩不住冷淡的温和皮相。
他只说道:“进了睿王府,望二弟莫忘了自己姓萧。”
皇帝抬抬手,示意他起来,不咸不淡说了些话,居然没提别的,便催他出发。
他坐着轿子从侧门出了宫,忍不住掀起轿帘一角,回头望了眼偌大的皇宫,到底没成想自己多年来头一回出宫,居然是这光景。
送亲的一行队伍果然遭了睿王府的冷遇,正殿的灵堂暂且不提,他们改从东面小门进府,那门竟是关着的。
这大约是意外,睿王府的引路仆人面色紧张起来,进宝已撸起袖子上前叫门,好半晌才听里头的下人应了声开门,说话还算规矩:“哎呀,老奴伺候不周,伺候不周!”
面上却一副并不恭敬的神气。
“你——”
进宝脸色极为难看,正要发作,便有人赶了过来。
原是那睿王府管事久不见人去拜堂,匆匆过来察看,当即面色一变,低声训斥了那刁仆几句,拱手道:“这老奴刚进府不懂规矩,怠慢了殿下,实属不该,府内定会责罚……时辰不早了,请二殿下随我来。”
这便亲自引路,带人去了,那刁仆还一副混不吝的模样,惹得宫人们暗暗啐了一口。
一行人在正院落轿,萧知遇刚出轿子,便见裴珩在堂前立着,身披喜服,却无甚喜色。
管事的捧了红布封的银钱出来打赏,这些送亲的宫人对二皇子原就没什么敬畏,也无意为二皇子出头,当即领了赏退下了。进宝张了张口,见殿下面色平静,也只得忿忿闭嘴,跟着宫人离府。
什么鬼地方,下人眼睛都长到头顶了!进宝心里大骂。
有此遭遇,萧知遇倒是淡定,他早有心理准备——两家多大的仇他一清二楚,且裴氏实在地位不同。
裴珩身份尤其特殊,其父萧旸乃先帝所出,他便是先帝之孙,只是改随了母姓。
而今上萧广渡,与先帝其实并无血缘关系,八竿子都未必打得着,他乃是高祖皇帝的废太子一脉,两百多年前废太子被逐出京师,遣往边境封地,十几代过去逐渐没落。
到萧广渡这一代,倒是靠着朔州战事中的功勋一路走高,深得先帝重用,入京封了郡王。
朝中时时有两朝元老私下议论,当初若非战事连绵导致萧旸战场失踪,京师又危如累卵,先帝何至于传位给隔了老远的萧广渡?
萧旸回朝时圣上已登了位,便赐封睿王,因此睿王府一直地位超然,乃是天家之下第一等,皇帝格外看重,朝臣多有巴结。
也就只有民间话本里,才热衷于给萧知遇安一个“天潢贵胄以权压人”
的形象,每个故事的前提都是他为爱下嫁抢男人,强取豪夺是喜闻乐见不假,但他一个母家犯事的废皇子,嫁给如日中天的当今睿王……属实高攀。
见送亲的走了,管事的赶到裴珩身侧,耳语了几句,不知说了什么,萧知遇只觉裴珩忽然看了他一眼,神色不虞,却又很快移开视线。
婚事办得平平淡淡,勉勉强强。
若按旧例,睿王府哪怕不能大摆流水席,怎么着也该宴请两方家人,先睿王过世三个月,且已入土为安,灵堂暂时挪个地儿也不是大事。但这婚事本就来得难堪,强求了谁的面子上都不好看,皇帝便不追究,默许了。
皇帝不追究,裴太妃便也没有为难,冷淡喝了新媳妇的奉茶。
喜娘和下人们都散了去,新房里,裴珩在案边坐着,自己伸手倒了杯合卺酒,慢慢喝下。
直到这时,萧知遇才有机会端详这张阔别几年的脸,发现裴珩的面容与当年相比,同又不同。
依旧是刀锋一样的冷峻眉目,薄薄的眼皮盖住眼窝,留出与眉骨间的一道阴影。
其中的锐利和讥诮不变,而当年那不讨人喜欢,甚至招来欺辱的戾气阴翳,居然消失了,只有冷淡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