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日这天,科扎特也跟着镇上的人们一同前往教堂。他坐在布道大厅角落的长椅上,在听过农场主的发言后,又默不作声地听着牧师的布道。这一天,除了必要的感恩仪式外,还是镇上的孩子接受耶稣基督为救主、进行基督徒洗礼的重要日子。大人们牵着他们的孩子,一个个上前。科扎特看到了安东尼。他牵着小杰克的手,恭敬地来到了结束布道的牧师面前。牧师弯下腰来,握住了看上去有些紧张的金发男孩儿杰克的手。“好孩子,告诉我你的名字。”
科扎特听见牧师这样说道。他的语气十分温和,却因为四下里氛围太过肃穆,而无法得到减轻男孩儿的紧张的效果。“杰克。”
男孩儿回答。“好的,杰克。你愿意接受耶稣基督为你的救主吗?”
“是的,我愿意。”
“你向教会求什么?”
牧师继续问道。“信德。”
男孩儿望向身边的父亲,拧着眉头仔细回想着,不大确定地回应。科扎特见到安东尼对杰克点了点头,像是在告诉他答案是正确的。男孩儿这才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因此牧师再问:“信德为你有什么好处?”
“得永生。”
这回男孩儿变得肯定起来。科扎特阖上了眼睑。他听着牧师和杰克的对话,不想再去看男孩儿脸上的神情。“为了度天主子女的自由生活,你弃绝罪恶吗?”
“我弃绝。”
“你弃绝万恶之源的魔鬼吗?”
“我弃绝。”
“你相信创造天地万物的天父吗?”
“我相信。”
“耶稣基督,天主的独生子,我们的主……你相信他吗?”
科扎特睁开了眼睛。他转眸,看向牧师面前的男孩儿。“我相信。”
男孩儿答道。牧师温蔼地笑了。杰克身边的安东尼也露出了笑容。正在这时,教堂外忽而响起了刺耳的枪响。布道厅中安静地看着这一幕的人们顿时间哗然,妇女们惊恐地从长椅上站起身,面面相觑。下一秒,布道厅大门被闯开,一个神职人员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他的衣襟上沾满了鲜血:“是黑手党……是加百罗涅家族!!”
大厅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秒,接着惊叫声便赫然爆发。没有人不知道,控制着艾德镇以及这所教堂的多玛佐家族与加百罗涅家族是敌对家族,几年以来两个家族的几次火拼和摩擦时而发生,但还未曾出现过殃及宗教活动范围的情况——此刻加百罗涅家族公然在秋收感恩节这一天开起杀戒,无疑是在告诉他们,黑手党之间真正的擦火即将开始。而无辜的居民们必然有所牺牲。“安静!安静!”
牧师头一个反应过来,疾步回到布道台上,重重地拍了拍桌子,“请妇女们先带着孩子退到教堂的地下室——那儿最安全!尽快!”
备受尊崇的神职人员发话,场面才勉强受到了控制。妇女们各自找到自己的孩子,在另一名神职人员的带领下撤离了布道厅。枪声和打砸声已蔓延进了教堂,布道厅里剩下的男人们人心惶惶。一位精瘦的神职人员被派去请求多玛佐家族的援救,而在那之前,教堂中除了已躲进地下室的妇女和儿童,所有人都拿上了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扫帚、铁铲、甚至是木椅。他们知道,他们即将面对一场恶战。敌人手里拿着枪支。子弹能打穿他们所拥有的任何东西。最强壮的男人们围堵在了布道厅门前,而相对瘦弱的则埋伏在门边,随时准备给予他们的敌人迎头一击以减少牺牲。像是为了他们的妻子和儿女,所有人都做好了付出生命的准备。但同时,拿着铁铲与其他人一起站在门边的科扎特还能够听到人群中停不下来的祈祷声。“上帝……请你……”
枪响声、脚步声、惨叫声。布道厅大门外的地狱与他们只有一道门的隔阂。救主耶稣基督的圣像就在他们身边。人们屏住呼吸,在救主跟魔鬼的中间发出最虔诚的祷告。科扎特蹙起了眉。他捉紧铁铲生锈的把柄。谁也未曾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教堂内突地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那爆炸声没过了门外的枪响、脚步、惨叫,没过了科扎特身边人们呓语似的祷告,没过了一切的声响。布道大厅的地面都在震动。科扎特蓦地抬起头来,下意识地抬手扶住身侧的墙壁,震感通过地面和墙体由脚底、掌心传遍了他的身躯。他感觉到眼前的画面一震。他张大了他酒红色的眼睛。这个时候,科扎特恰好看到了安东尼。他手抄着铁铲,站在人群中间,脸上的表情同其他人一样震惊。而后,科扎特看见他踉跄了两步,转过头。科扎特知道他在看向哪里。他看向的,是不久前镇子里的妇女们带着孩子们离开的方向。那是教堂的地下室。也是爆炸声传来的地方。科扎特的耳边萦绕起了牧师与金发男孩儿的对白。通俗的洗礼,虔诚的对视。男孩儿的回答小心翼翼,像是怀里正捧着至美却脆弱的花束。“你相信创造天地万物的天父吗?”
“我相信。”
“耶稣基督,天主的独生子,我们的主……你相信他吗?”
“我相信。”
艾德镇的哭声卡塔尼亚海湾边的港口附近,一间狭小的私营电报派送店在十二月十九日的清晨迎来了这天的第一位顾客。听到敲门声时,店主吉姆正坐在他那张椅脚松动的木椅上享用他的早餐。他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个身型瘦高的红发少年不紧不慢地推门而入的模样。少年的年纪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穿着卡塔尼亚乡间冬季里常见的酱色麻皮大衣,脸颊冻得微红。吉姆注意到少年的肩膀被打湿了些许,他走进屋的同时外头的寒风“跐溜溜”
地窜进来,寒意扑面而进,幸而他很快便阖上了门。少年伸出拢在衣袋中的手,风尘仆仆地摘下布帽,拉了拉脖颈前圈得过于紧实的灰色围巾,朝吉姆微微一笑。“您好,我想派一份电报。”
他说。赶紧将最后一口面包咽下,吉姆边端起肘边一杯热腾腾的牛奶灌下肚,边站起身来坐到屋内唯一一台电报机前,随手把自己方才坐着的木椅拉到身旁,拍了拍它示意少年坐下。“外头下着雨吗?”
他随口问着在身边坐下的少年。红发少年摇了摇头,“下着雪。”
“噢,是么,今年的雪来得可真早。”
吉姆这么感叹了一句,就搓了搓双手,做好准备开始工作:“来吧,告诉我内容。”
“好的。”
对方点头,轻吁了口气,蠕动干涩的双唇开口:“尊敬的博尔恩公爵,许久不见,望您一切安好。”
电报的开头令吉姆动作一顿,瞥过眼来重新审视了一眼少年的扮相,并未多语,动手灵活地将电报机的键盘敲得啪啪作响。少年神情平静,语速不快,像是特意体贴地留下了几秒的时间让吉姆反应,才缓缓继续:“正如您所说,我想我并不会在西西里待上整整一年。或许再过不久,我就会回去福罗伦萨。但就像我当初告诉您的,这一次回去,我想辞去我在您的庄园的工作。具体的理由,希望能在与您见面时亲自向您说明。”
少年的声音停了下来,屋子里一时间只能听见吉姆熟练地敲动着电报机的声响。完成最后一句话,吉姆偏首看向他,等待下文。“愿您过得顺心。”
思忖了良久,少年才缓慢出声,“署名是科扎特·西蒙。”
冬雪逐渐覆盖了通往艾德镇的泥泞道路。科扎特踽踽而行,偶尔抬头远远地看一眼静谧的小镇,鞋子里渗进了不少凉得刺骨的雪水。自那个火光漫天的礼拜日开始,艾德镇便像是开始了冬眠的动物一般陷入压抑的沉寂。镇上本就鲜少出门的居民几乎整日紧阖着门窗,偶然间能听到屋子里传来孩童的哭声,也会在叫骂和妇女的抽噎声中极快地平息。向手心呵了一口暖气,酒红色的眸子掠过脚下留下的一长串脚印,他踱向自己的家。科扎特一直忘不了那个礼拜日的午后。大火仿佛烧透了作为背景的钴蓝色苍穹,天光失色。哭喊声、求救声、建筑物坍圮的声音,交织成刺耳的悲鸣。布道厅内的人们发了疯似的蜂拥而至的时候,远远地能看到仍有不少幸存者的身影在塌陷的残垣边摇晃——他们或是在营救被建筑物残骸压住的人,或是徒劳地趴在哭嚎着亲人的名字。手拿武器的男人们四处张望,吼叫着寻找各自的家人。那是科扎特第一次在他们眼里看到近乎于绝望的眼神。教堂里数不清的房间被火把点燃,有人灰头土脸地试图运水扑火,有人抢过铁铲拼了命地在废墟中挖掘,想要找到尚存气息的生命。加百罗涅家族的黑手党不知何时起已撤离了教堂,多玛佐家族的人手从后门一股脑涌进来——带领他们的头儿是一个手抄着枪的皮肤黝黑的高大男人,科扎特认出了他。他就是科扎特回到艾德镇的第一天见过的那个黑人,枪杀了捧着百合花的女孩儿的迈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