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舍如蜂房,高下傅山麓。
夜色仍未褪尽,雄鸡仍未报晓。峨眉山上的僧舍中却开始涌动起来了,卯时准时打板、起床、早课。
长廊上,灰袍僧侣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低头垂手,一列一列来来往往,轻手轻脚的活动开了。
峨眉派自春秋战国司徒玄空创派以来,已有两千余年,期间虽盛衰无常,屡经变迁,唯独不变的是,山中规矩极严,修行时间皆按照时令季节严格执行,无以规矩,不成方圆。
如今正值秋季,昼渐短、夜渐长,众僧修行虽变更了时间,每日却仍旧按时打板、起床、晨钟、早课、早斋、清扫屋舍、诵经、修行、习武、晚斋、养息,风雨无阻。沿袭上千年的规矩,从未更改,可见峨眉山成为武林中的蔚然大宗名不虚传。
残夜渐褪,白日东升,舍身崖畔霞光万丈,泽被苍生,一如往常。
山居僧人见得多了,自然也不觉得稀奇。
峨眉山上共有五十余座寺庙,其中以金顶华藏寺、万年寺、报国寺、清音阁、洗象池、伏虎寺、洪椿坪、仙峰寺八大寺庙为主,分管余众小寺。八大寺庙中,又以金顶华藏寺为首,分管余下七大寺庙。
整座峨眉山又分为低峰部、中峰部、高峰部三部。八大寺庙分布其中,各司其职,铁桶一般,规矩森严。俨然又一个小社会,众生相。
报国寺、伏虎寺属低峰部,主要负责接纳过往香客,
慈悲济世,普度众生,且修习武功,广纳俗家弟子,壮大峨眉派。
清音阁、洪椿坪、仙峰寺、万年寺属中峰部,中峰部的地位较之低峰部,又高了一层,少了往来俗客,多了清幽雅士,无论是在武功还是佛法修行上,都已达到了精妙绝伦的境地。
金顶华藏寺与洗象池属高峰部,坐落在峨眉山三千多米高的峰巅之上,清幽寂静,孤寒冷淡,除了长居于此的高僧,鲜有人问津,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参禅修佛之地。在寻常人看来,峨眉山巅林木丛生,荒凉萧索,寂寞无聊,实非久居之地;于武林中人而言,峨眉金顶乃武学圣地,能在金顶久居修行的僧侣,绝非等闲之辈,武功内力无不臻于化境,闻者皆敬畏三分;于出家人而言,金顶华藏寺与洗象池乃是他们一生梦寐以求却难以企及的地方,其境界与地位自然又比低峰部、中峰部高了一层。
众僧苦修行,一步一步,苦心智、劳筋骨、饿体肤,从最低端的低峰部修到中峰部,再一步一步,从中峰部修到高峰部,越修越高,只道绝顶风光好,却不知高处不胜寒。
没有慧根与佛心的出家人,修了一辈子,修成枯骨,都来不及到金顶看上一眼。
谁说佛门无争,佛门也是残酷。
三峰部之中,也只有高峰部的高僧,可不必按照峨眉派的作息时刻规矩来修行。金顶之上的僧侣,无论是定力还是
修为都在普通僧人之上,修行方式、行为脾性又各不相同,因此废了老规矩,行动自由。
低峰部与中峰部的出家人却只能在老规矩下苦苦的熬着,只盼有一天不用再守这规矩。
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金顶之上,华藏寺与洗象池的高僧可携弟子一同修行,必得如此,一生心得体会方后继有人。君宝算是万分幸运,捡了一个大漏,虽修为尚浅,却也能随了空大师一同在金顶华藏寺中修行习武。众目睽睽,旁人羡煞,即是福,也是祸。
人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就为自己埋下了祸根。
晓风拂云,薄霜侵寒。
朝而修,暮而省,华藏寺中静谧异常。
此时,止水阁内,却传来扑通扑通几声捣捶声,分外响亮,似是硬物砸击木地板的响动,打破这静谧。
一名小僧跪倒在了空身前,磕头不止,正是君宝。
只听君宝说道:“师傅,弟子该死,犯了戒,还请师傅责罚。”
了空闭目养神,听见君宝磕头如捣蒜,并不睁眼,笑眯眯问道:“你做错了什么事,如此惶急。”
君宝耿直纯厚,遂将昨日自己如何躲在那花树后看少女跳舞、如何吓跑了那少女、如何存了还想再见林中仙一面的念想一五一十的说与了空听,并无半句搪塞。说完又垂头道:“弟子并无半句假话,还请师傅责罚!”
君宝与了空大师名为师徒,情同父子,故君宝与了
空无话不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来没有半分隐瞒。
衣钵侍者竺道祯侍立于了空身后,见君宝这般情状,隐隐觉得好笑,暗自忍住,心道:“这呆子,当真是痴傻可爱的紧。”
虽低着头,却不住的拿眼睛去瞟君宝,瞅他脸上的神情。
了空听君宝说的诚恳,倒不急着责怪,问道:“君宝,那少女一见着你便飞身飘到林中,却也用的是峨眉派的武功吗?”
君宝经师傅一提醒,这才恍然大悟,心道:我竟这般蠢笨,只顾看她跳舞,竟完全没有留心于此,惭愧至极,脸上如被人打了一记耳光般,红了一圈。忽然想起少女轻功飘逸轻灵,似是在峨眉派的轻功之上,低头道:“她用的不是峨眉派的武功,想必定然不是峨眉派弟子了。弟子愚钝,未曾想到此节。”
了空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对君宝说话,沉吟道:“峨眉金顶苦寒之地,森严庄重,别派之人向来避之不及,鲜少问津,倘或真要来时,也必定要先拜会方丈师兄,何以如今来了这么一个小姑娘?”
思忖片刻,捋须又道:“不过,这少女既是光明正大的来到峨眉金顶,想必并无他心。峨眉山既然非峨眉派所有,自然人人可来游览参观,一睹风光。”
君宝细细听着,重重点头。
了空沉思半晌,又问道:“君宝,那少女在山崖边唱歌起舞,你在小桃林里便可听见,是也不是
?”
君宝如实答道:“是。虽然相隔甚远,可所唱之词还是依稀听得清楚的,是《逍遥游》。”
了空这才纳罕,心道:峨眉金顶高手如云,内功深厚,方圆几里之内有什么风吹草动无不尽收耳底,一位少女在舍身崖唱歌起舞,竟无一人察觉,这未免太过奇怪。君宝决计不可能说谎,可这于理不通,却又是何故?当下又询问君宝几句,便让君宝退下。
君宝见师傅并未责罚,心内更加惶惶不安,有如打鼓,但也只得退下,并不做他想。
竺道祯聪慧,无须师父吩咐,当即凑到了空耳边,道:“此事要不要与方丈师叔禀报,加派人手夜巡?我等虽无恶意度人,但还需小心防范为好,以免出什么差池。”
竺道祯的话正合了空心意,了空微微点头,道:“正是。你便将此事一一说与方丈师兄听即可,师兄自有安排。”
竺道祯答了一声:“是”
,一面恭恭敬敬退出禅房。
黄昏,冷秋。
残阳如血,远山如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