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颜颜,去吧,念书去吧。”
“我不……”
展颜哭起来,她扎着马尾,黑油油的一把子头发,又亮又柔顺。
妈就不停地摸她头发。
这一年,日子难过的很。哪儿哪儿都难过,夏天发大水,冬天就得死人。那么,城里呢?听书记说,城里人都下岗啦,没了工作,还不如庄稼人哩,庄稼人有地,有地就有口饭吃。
月亮冷了,风刮起来,院子里的塑料盆,捡来的瓶瓶罐罐,全都哗啦啦响个不停。风猛撞窗户,玻璃就跟着发抖,展颜睡在小木床上隐约听见老鼠在大梁上跑,一趟又一趟。
蒙蒙亮时,风把天地都给刮了个干干净净,鸡啊猪啊,都还缩在窝里,没人催着起。
院墙上挂着飘萧的干丝瓜藤,一荡一荡的,锅是冷的,里头什么都没有,只有爷爷坐大门口抽旱烟袋,他往鞋头磕了几下,瞧见展颜,说:
“你爸去县医院了,这往市里头转院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你这,”
他脸黑,说着说着就咳嗽起来了,连皱纹都跟着荡,“等明年小麦一收,就该中考了是不是?”
展颜点点头,她一夜没怎么睡好,脸色有点苍白,两片薄嘴唇倒鲜鲜的,天干物燥,她舔的,又红又疼,快要裂了。
“该念书念书去,家里的事,不要问。”
爷爷说完,又把泛黄的烟嘴塞嘴里去了。
锅里没饭,展颜兜里有张五毛的票子,她攥了攥,跑厨房摸了个凉馍馍,馍馍比她的嘴严重--皮儿全裂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看往后连个馍都没得吃!”
奶奶不知从哪儿回来的,一把夺过馍,往笼布上一丢,拽着展颜就往堂屋去。
她才十四,没什么力气,奶奶跟提溜小鸡仔似的,轻而易举就把她给钳制住了,展颜手腕疼,细着嗓子叫:
“奶奶,奶奶!”
奶奶一张嘴,不仅喜欢飞浓痰,也飞碎的唾沫星子。
“想吃馍是不是?钱都被你妈那个短命鬼败坏完了!你还想吃馍?你也往鸡圈猪圈里看看,哪个不张嘴?哪个不等着吃饲料?就你长嘴了要吃馍?”
展颜被搡了一把,肩头那只手,是出了一辈子力气的手,干枯,遒劲,仿佛有着上千年的力道,比古树还古,全都压在此刻了。
身后抽屉被拉开,奶奶拿出了一把剪刀。
展颜脸瞬间白透了,她想站起来,被奶奶一把又摁下去。
“上学留这么长的头发辫子干什么?除了生虱子,就是费洗头膏!”
说着就上了手,展颜带着哭腔去抓头顶那只手:“奶奶,我不想剪头发,让我留着吧……”
“你妈是个喝钱的无底洞,你这把子头发卖了换钱治病还不愿意?”
奶奶有点吊梢眼,居高临下睨着她,展颜一愣,顿时安静了下来。
她觉得自己似乎该淌点眼泪,但眼泪这东西也是有数的,之前因为妈的事总哭,现在,眼泪跟钱似的,总是不够。
奶奶为了剪下的更长些,贴着脑袋剪,乍一看,人像赖皮狗,生了癣,一块一块的。
展颜看着自己镜子里的模样,很陌生,她眉毛乌黑乌黑的,眼睛显得更大了,好似之前没长五官,此刻,全都露了出来一眼全看完了。
爷爷在院子里叹气,说:“铰她头发干啥?能值几个钱?”
“你知道个屁,值几个钱?一分钱也是钱,家里看以后怎么过吧,全都张着嘴等着吃,人得吃,畜生得吃,粮食从天上掉下来?你想护着她,你别吃!”
奶奶边骂,边拿细绳绑头发。
爷爷年轻时干石匠活,砸伤了腿,走路成瘸子,从那以后不能负重。家里的农活是奶奶的,她要喂牛,喂猪,喂鸡鸭鹅,一睁眼就全是活儿等着她,她每天都想骂人。
天冷,空着肚子更冷。
展颜找了顶旧绒线帽,戴着去上学。
初中在镇上,得骑自行车去,她的车有些年头了,凤凰牌,爸妈结婚时买的,当时是大物件,差点被舅舅讹了去。
“展颜,你怎么上课也不摘帽子?”
孙晚秋下课就跑过来问她。
展颜想了想,把帽子拿掉,说:“看,我剪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