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往昔的那些事情,男子轻轻笑了起来,他道:“你说的不错,父王他确实与我后来所见过的那些君王都不同。”
“那你平定了动乱之后呢?”
林九托腮问道。“其实那时国中的动乱并不算十分危急,只是在大兄这些年的治理之下,都城中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各州各郡隐患颇多,虽然都是小打小闹,但时间久了定会导致国将不国。而且我那时也高估了自己的本事,前后用了六年时才一一将其厘清。”
“你大兄即位不过十余年,你却用了六年才……”
林九护短,是以并不觉得是奉载玉无能,反而觉得这大兄也太能败家了些。“其实细想起来,也并非全是大兄之过,父王在位之时秉处理事情多是抓大放小,但他心思机敏,手段高妙,所以许多事情都有转圜的余地。大兄原本性格敦厚,但长大之后,他深知自己沉稳有余、聪明不足,尤其是父亲教他治国之策后,他了解了那种种御人之术,遂逐渐变得多疑起来,这才导致决策中的许多失误。”
他坐在那里娓娓道来,遗憾与怅惘在他翩然的睫羽里时隐时现,林九忍不住想“原来他从来就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
。“不过,”
说着,奉载玉忽然看向林九,声音也变得低沉而冰冷,“在我最后一次班师途中,他派人刺杀于我,所以我回到王宫的第一件事,便是挑断了他的手筋,将他囚禁在王陵。”
他本以为林九会露出惧怕的神色,然而少女脸上却只有“终于如此”
的表情。要她说,这样无能之人却占据高位这么久,若是下场太好,那就真的是天道不公了。继而她道:“你父王一定很失望吧,竟将江山交付于如此之人。”
可奉载玉却摇头道:“虽然失望,但他其实并不十分在意,父王说他知世事难料,是以在将一切尽数交付之时就已经放下了一切。”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父王才是睿智的那个,是更适合修行的人选。”
“那你母亲可有教他修行之法?”
林九好奇。“神宫中的种种秘术不可外传,所以母亲只教了些吐纳之法,不过对于我父王来说也已够用了。”
想了想,他又道:“其实我一开始学的也不过是寻常修士所用的吐纳之法,神宫秘法向来是由大祭司传给圣女或圣子,而我那时并不是圣子,是以也无法学习。”
“等等,”
林九试图把那些往事顺下去,“你囚禁了你大兄,然后呢?又生了什么?”
“我在群臣见证下,扶持了大兄的第五子上位。”
奉载玉摩挲着茶盏上的花纹慢慢道,“而当时的王后和群臣因惧怕我的威势,一齐跪请我来摄政,大兄的第五子幼而俊迈,聪敏绝伦,可惜母族势弱,是以我便留下来压制群臣。”
“我曾听过你们人类的一句话,”
林九忽然道,“威势可以禁暴,厚德不足以止乱,所以,”
她握上他冰凉的手指,“你做的没错。”
这回则轮到了奉载玉诧异,他不由地端详眼前这个粉扑扑的小姑娘:他似乎总在低估她,而她则一次又一次地刷新着他对灵物的认知。“怎么这么看我?“林九忽然凑近,眼对眼地看着他道:“我可不是一般狐狸。”
她的气息扑洒在他脸上,一双杏眼含着明媚又狡黠的笑意,却在男子要亲上去的时候整个人又坐回了原处。一吻落空,奉载玉自己也不由轻笑一声。只是余光中望见院子里跪着的温媪,脸色又渐渐冷下来。他道:“温纭便是那时候入的宫。”
听到这一句,林九忍不住也去看院子里的黑袍老妇,然后听他接着道:“她七岁入宫就在王后身边侍奉,十四岁被祭祀选入神宫修行秘术,那时我自觉已经尽到辅佐之职,准备回到神宫之中继续修行。”
“事情一定没有这么顺利对不对?”
林九轻道。“不错。”
男子又陷入到回忆当中,“因为经过几年的治理,宁国国力也逐渐强盛起来,年少的君王便渐渐不满足于当下所拥有的土地,总想开疆辟土,有所作为。而我一直不愿对朝政和臣子干涉太多,是以王庭中有不少臣子也做如此想法。”
“所以他们挽留你,让你继续去打仗?”
林九试探着问道。奉载玉奖励一般的摸摸她的头,道一声“是”
,然后道:“虽然我没有同意再次披挂上阵,但少年君主的确聪明,他先是用计使邻国主动挑衅,后派遣将士到边界抵抗,继而一鼓作气攻入对方副都。在对方准备举国征战之时迅退兵,直至对方的边关十二镇,最后再同邻国议和,商定割让六镇之事。”
“这一切前后不过数月,少年君主意犹不足,于是如法炮制,在近十年间将赤神洲其余七国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将事情尽量说得详细,好让林九能够迅明白。“初时我也认为一代君主有雄心壮志是件好事,何况这是我亲自调教的孩子,尤其当时国内农桑达、六畜兴旺,是以我想不过占据十几个镇罢了,收拾起来也容易。然而少年长成,东征西讨之间逐渐有了穷兵黩武之象,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满足他的私欲罢了。他不去看本国百姓的不堪、军士的血泪,更看不见他国百姓空竭、万民疲弊。”
奉载玉在萧索中抬起眼,淡淡地看着林九道:“我给了他十年,想让他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明正之君,然而在十年之后我还是将他废掉了。”
“于是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在废君之前,我已经决定放下这一切回到神宫,然而朝野上下、氏族内外却已经不愿意再等下一位少主长大,他们不断上书想要由我继位,甚至不惜损伤肤,于是我便犹豫了。”
他的语气甚是平淡,然而林九知道那情形若是像他说的这样轻描淡写,他也就不会犹豫了。不过既然只说是犹豫,那么就说明他后来并没有真的即位,于是她问道:“那后来又是如何解决的呢?”
“是父王。”
奉载玉头一次在林九面前露出歉疚来,“本来父王回到王宫是为了过七十大寿,得知此事之后,他便找来我和旧臣,言明他愿意监国,直至新帝能够完全理政。”
“他后来曾单独对我说,他觉得这样就能弥补大兄、我与母亲了。”
林九听不明白这句话中的意思,遂直接问道:“为什么这样也可以弥补你母亲?”
“瀚海神宫凌驾于九洲之上,尤其是赤神洲与云洲,是以神宫中自有规定,神宫中人不可担任任何国家中任何官职。我虽然是圣女的儿子,但那时候还没有正式拜入神宫,所以才能插手宁国政事。可即便如此,也已经破了神宫中的诸多先例。”
“然而我若直接即位,就算只是露出一点儿圣女之子的风声,都足以在赤神洲和云洲的诸国中引起轩然大波。更何况神宫中有明令,历代圣子或圣女不可直接插手俗世中的各国事务,否则就要受万雷之刑。而像母亲这般与一国关系如此紧密的,处境实已极度危急,稍微行差踏错,就是雷刑加身。”
“是以父王监国总要好过我直接即位。”
林九快要被这往事里纷繁复杂、盘根错节的因果弄晕了,但仍忍不住想要继续听下去,于是催促道:“你父王监国,那后来呢?”
奉载玉耐心的笑笑:“后来我便同之前计划的一般,回到了瀚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