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载玉只有同林九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才会露出他本来的容貌,是以衡谨也不并不能经常看到这张俊美威严的脸孔,然而当他这样笑起来,即便隔着多年光阴,许多事情似乎从未改变。不过衡谨自己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所以目光在他脸上也只是停滞一瞬,随即便回过神来问道:“主上的天赋心境在这九洲大6之上恐怕都无人能出其右,当年天门大开之时,就连从者都看到了神光中对未来的预示,想必主上能看到的远比我辈更多,可主上如何这么轻易地就放弃了修行一途,反而甘心做个凡俗之人?”
“衡谨,对于你来说,凡俗之人和修行之人的不同是什么呢?你又是如何认为我就是放弃了修行呢?”
衡谨道:“凡俗之人,因为无法得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所以整日沉溺于贪嗔痴怨憎会;修行之人,则因为有经天纬地之能、拔山海之力,所以能够化于无色无相,无嗔无狂,无欲无求,无梦无索的自在圆满之中,先渡己身、再渡他人。而主上如今沉溺于色相和人欲之中,难道不是放弃了修行一途吗?”
奉载玉似乎是很久没听到了类似言论了,怀念般地忍俊不禁起来,然后问衡谨道:“所谓天赋,即上天所赋,那你口中所谓的‘凡俗之人’就是命定的贪嗔痴怨憎会,既然如此,修行之人即便能够拔山海、预知未来,又如何能渡他人?毕竟一切都是命定的因果。”
衡谨听了却并不气馁,反而道:“我辈浅薄,尚无法参透天机,所以我们才愿意臣服主上这样的天眷之人,期待此世有拨开迷雾看取实相的那一刻,况且神宫中的诸多典籍功法不也都是在鼓励我辈探寻实相吗?”
听完这一番话,奉载玉凝视他片刻,终是摇了摇头:“固然站在前人累积的智慧与经验之上而继续向上是作为后辈之人一直在做的事情,但修行一途却与之不同——看取实相犹如向上登塔,每个人所出的地方不同、选取的路途也不同,并且随着塔越高,同行之人越少,最后的登顶之路必然是一人孤身而上,有的人迷失在缭绕的云山之中,有的因为身心俱疲而原路折返,甚至还有人因为惧怕未知而直接跳下高塔。而这都是前人之法无法相助的,也是修行一途考验心境的原因,所以你们想要的,恰恰是我无法相助的。”
“可……”
衡谨急切道,“神宫终需一位能够令众人信服的圣主,而在这些年里我们所见之人中,也只有您可胜任,否则神宫分崩离析不过须臾。”
“你还是不能接受这世上没有瀚海神宫,”
奉载玉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内心所想,然后又道:“你该问问自己,问问神宫中的其他人,这么多年找我到底是因为神宫需要我,还是因为你们需要神宫、需要神宫的威势满足你们的私欲?而作为拥有私欲的修行者,即便是有着前人的法门,难道就可以渡自己渡他人了么?而这样的我们,同那些会贪嗔痴怨憎会的凡俗之人又有什么不同?”
衡谨听罢,直接僵立在了当场,奉载玉见他如此形容,摇了摇头便大步流星地往厨房走去。“做得真不错。”
夜风将情人间的低语吹得好远、好远,一字一句不知烫到了谁的心。第二日一大早,院中就热闹了起来。昨晚易洛以为自己会因为屋舍简陋地点陌生而一夜无眠,但事实上却恰好相反——窗下的蜡烛一熄,她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不仅天已大亮,前院里也来来去去的净是人。黄蕊想像在易府那般伺候易洛梳洗打扮,但她们来的时候不仅什么都没带,屋里仅有的东西也实在是不凑手,主仆二人只好到院子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用的东西。院子里的下人挑水的跳水、劈柴的劈柴、生火的生火,奉载玉和林九似乎都不在院子里,只有衡谨在侧门指挥着人搬东西。易洛和黄蕊凑上去一看,都是最新鲜的蔬菜和瓜果,不禁觉得有些惊奇。因为这个时节,镜城比醉城要冷上不少,不到外地采买,根本看不到这么新鲜的东西。衡谨看见易洛和黄蕊便侧过身来问道:“醒了?水都在外面的水缸里,厨房里有热水,其余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又将精神集中到农人送过来的东西上。这些都是林九和奉载玉天还没亮就去集市上买的东西,包括了果蔬鲜肉和日常所用。林九自从受伤之后就没怎么好好松快松快,所以今天一将全身的绷带去了,就赶紧拉上奉载玉到处溜达,在集市上见什么买什么,拿不了就遣人送到这处宅子里。再说易洛和黄蕊到了厨房,见里面不仅有热水,还有一些点心和粳米粥,二人便顾不上什么尊卑之别,一起动手将这些东西的每一样都盛了一些端回了西厢房。净过面净过手之后,又用碗盛水漱了口,最后才坐到了有些年久的桌子边吃起了东西。等他们主仆二人都吃了东西,收拾停当,林九和奉载玉也回来了。他们早晨这一趟收获颇丰,林九手里提着两大包朝食摊子上的各种食物,奉载玉则提着大大小小的盘碗杯勺。他们进了厨房,正巧迎面碰上放下盘碗正准备出门的黄蕊,对方畏惧地看他们一眼,低着头从门缝里蹭出去了。待她走后,林九不由地从鼻腔里出一声轻哼,不满道:“人类女子怎么都这么胆小!”
“确实太胆小了些。”
奉载玉也如此说道。“可她怕我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怕?”
林九嘟起嘴道,“你可是人类啊!”
奉载玉不在意的笑笑,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对于奉载玉和林九来说,一天几顿饭,吃不吃、吃几顿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情。而醉城景好人好,又有之前美好的回忆,他们便也过起了普通人的日子。衡谨将最后一个脚夫送走,这才关上侧门回到院子里。院子里来来去去劳动的下人都是听力没有完全受损的,而完全受损的下人则被他安顿在房里休息,等他忙完了这些宅子里的琐事,还需要为他们医治身体——毕竟是他导致了这些人听力受损,所以这些后续的事情也需他一力承担。奉载玉在下人们住的倒座房中找到他时,他正在纸上写方子,奉载玉将手上拎着的一大串药包交给他,并嘱咐道“冷水浸泡,煎煮两次,三碗水合成一碗”
。衡谨没想到奉载玉会管这件事,抬起头的时候表情还有些诧异,奉载玉便对他道:“不管你把我当主上还是什么别的,我把你是当朋友的。”
衡谨这些日子的忙碌他是看在眼里的,之前不过是因为事多人杂找不到机会表达,如今回到了自己的地盘,林九也再无大碍,他也有了心情处理自己周围的人际关系。而这些人如今这般,说起来根源还是在于他,他又如何能够不闻不问不承担?另一边林九也没闲着,她从自己买的那一大堆东西里抽出了几个油纸包,走到西厢房,也不顾易洛和黄蕊诧异惊惧的目光,直接丢在了桌子上,然后转身就走。“等等。”
她身后的易洛忽然开口道。林九停住脚步,微微侧了侧身:“干嘛?”
“我……我……”
易洛“我”
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个完整的句子,林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既然害怕,就不必勉强了。”
说罢拔腿就走。然而易洛却冲到她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你别走,有本事把事情说清楚。”
林九看着她这副又怂又勇的样子,就忍不住想吓唬她一下,于是伸出了一只胳膊。易洛以为林九要对自己做什么,立刻后退两步,黄蕊见状则飞奔到易洛面前,将她挡在身后。林九看着她们如此紧张,心里还挺满意,然后她理了理衣袖道:”
你可是知道我的力气的,我上次不过是一抬手,你就飞了出去,所以这忽然挡在我面前,莫不是命也不想要了?”
“你、你这妖精,有我在,休想伤害我家小姐!”
易洛还没说话,黄蕊便抢先一步道。“妖精?”
林九好久没听到过别人这么称呼她了,不由觉得有几分好笑,索性端出书里说的妖精模样,婷婷袅袅地走到面前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她道:“你没听过妖精都爱吃人吗?难道不怕我把你俩都吃了?”
她今日穿了湖绿色的暗花缎蝴蝶纹衣裙,间也簪着一枝颤颤巍巍的蝴蝶簪,行走间有如神仙妃子,一双杏眸又大又圆,眼角微微向上翘起,一副又娇又媚可爱可怜的傲慢模样,就算说着这样的凶狠的话语,也无法让人真的心生恐惧。于是易洛拨开挡在她身前的黄蕊,上前一步道:“好吧,我知道你是不吃人的,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原委罢了。毕竟……毕竟你们将城主都杀了。”
林九不自然地撇撇嘴:“哼,那是你们那个城主该死,你又不是没见当时的情形,若不是我们护着,你俩现在已经被火烧死了。”
“所以你们到底是拿走了什么东西,为什么城主他老人家要用那么多人来阻止你们离开?会不会让镜城……遇到什么灾祸?”
说到这儿,易洛的声音里都着颤。林九看她一副想要刨根问底的架势,索性在屋子里找了个凳子坐下,翘着脚道:“我今天心情好,索性把这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你们,也省的你们天天猜来猜去,总以为别人是不安好心。”
此话一出,易洛与黄蕊对视一眼,然后易洛也找了个凳子坐下,黄蕊觑着她们的动作站在一边。林九见状便道:“你也别站着了,随便找个地方坐吧。”
黄蕊下意识拒绝道:“奴婢不能坐,奴婢得服侍小姐。”
“你这丫鬟,倒也忠心。”
林九的语气不辨喜怒,黄蕊听了倒也没觉得是夸她。大概是确定了林九没有吃人的癖好,易洛的神情倒是比刚才轻松了不少,见林九还没有进入正题,她便又主动开口问道:“其实你们来镜城原本就是为了城主府里的东西,对不对?”
林九瞥她一眼:“你只说对了一半,其实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东西就在城主府,即使知道,我们也不过是想借来一用而已,后来的这些都是意外,都是你们城主自己不怀好心,反而还连累了我们……”
接着她便同易洛说了她和奉载玉是如何被何家人邀请、如何差点被人调戏、又是如何掉入水中,最后又是如何阴差阳错地被困在了一个空间里、如何差点儿送了命。这些奇诡之事,易洛和黄蕊之前根本就是闻所未闻,是以二人逐渐从屏息凝神变成了全神贯注,听到最后她以全身血液为代价而离开那里,都忍不住惊呼出声。易洛甚至道:“怪不得我听别院的下人说那天秦郎君带你回来的时候脸色极差,所以他们连话都不敢多问,原来是这样。”
林九却还没说完:“不止如此,还有你们那个受人尊敬的卫城主,其实也没有你们想的那般好……”
然后她又将从奉载玉那里听来的矿石的事情同易洛说了一遍。易洛和黄蕊是听长辈们谈论过早些年矿山里的各种诡异之事的,可那时只当作一些奇闻怪谈,说的人像是讲故事,听的人便也没上心,如今再次详细地听人说起此事,都只觉得新头寒。“最后衡谨为什么会直接将那卫松霭杀死,其实根本就是为民除害,可你们却错把他们这样的好人当成是你们人类的刽子手,真是不识好歹。”
林九最后特意又为衡谨正了正名。易洛想了想,觉她说的这些事情逻辑清晰,并不像是所编之语,于是也不得不点头道:“是我错怪你们了。”
林九这几天终于听到她承认错误,心里居然涌起了一阵满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