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就是那时祝静思不让雁塔题名的进士们写字的原因了。
“慈恩寺从来就不种菊花,”
杜清昼诧异地说,“你确定你娘没弄错?”
祝静思的娘郑连城是个美貌温婉的女子,祖籍长安。听说她原本是达官贵人家的婢女,因为官员被贬,她跟着自家的夫人小姐一起被流放到岭南韶州,嫁给了祝家村的铁匠,随后就在那里度过了一生。可惜祝静思的爹太不靠谱,在小静思还在襁褓中时因背负赌债独自逃跑了。
“不确定,也没法确定了,”
祝静思笑笑,眼里凝聚起一层水光,“她去世了。”
裴昀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座中突然寂静。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冬天去的,走得很安详。”
祝静思垂眸,“这慈恩寺,念慈母之恩,是高宗皇帝为自己的母亲修建的。我若是皇帝,也给自己的娘亲建这么一座寺庙。可惜我不是。
“我娘生前一直喜欢菊花。她临走前说想再看一次故乡长安慈恩寺的菊花,她来不了,我便替她来长安,替她看看。”
祝静思是由母亲带大的,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曾经她也好奇地问爹什么时候回来?郑连城开始不回答,后来被缠得烦了,就敷衍她说:若是春日菊花开,他就回来。
每年春天,小静思就到山坡上去找,漫山遍野那么多花儿,就是找不到菊花。直到她长大了,才知道春天根本不会开菊花。爹不会回来了。
娘从来不愿提起爹,祝静思对爹的所有印象都是从哥哥那里来的。从她记事起,就听哥哥说,爹当年是村里最好的铁匠,也最爱喝娘酿的酒,可他喝完酒大声骂人,骂完了还打人,唯独对襁褓中的女儿宝贝得不得了——自从小静思出生之后,他很久没有喝酒闹事。可惜好景不长,追赌债的人找上门来,老男人连夜从家里翻墙逃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一年韶州瘟疫流行,路边堆积了很多腐烂的尸体,不知哪一具是他的。
小静思不明白,为什么哥哥口中那个唯独对女儿宝贝得不得了的男人会丢下他们。
虽然有家族里的叔伯们接济,娘带着他们兄妹还是过得很辛苦,去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病重许久的郑连城突然睁开眼,咳嗽着说:“我想喝酒。”
祝静思给她搬来了酒坛。
郑连城酿了一辈子的酒,这却是祝静思第一次看到她喝酒,曾经美貌如今却衰老的妇人两行浊泪无声掉落在酒坛里,她喃喃说:“苦……人这一生,就是一坛苦酒。”
离别苦,相思苦,至死不能归乡苦。
人生就是一坛苦酒。
这是娘最后说的话。祝静思站在新盖的坟头前,倔强地咬着嘴唇,然后深深磕了三个头:“娘,就算是苦酒,我也想喝出一点不同的滋味。”
她起身时,眼泪哗啦啦滚落下来。这世上最疼爱她的人,永远不在了。她来到长安后也喝酒,不同的鲜花与不同季节的稻米酿出的酒滋味不同,只是再没有娘临终喝的那一坛,那种辛辣入骨,那种冰炭交加,那种不甘绝望。
“酒喝太多了,都从眼睛里出来了。”
裴昀伸手,拦住她手中的杯盏,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三日后,我带你到慈恩寺去看菊花。”
祝静思一怔,抬起朦胧的泪眼。
“嘘——”
裴昀微笑以手指抵住唇,眸光里闪动着狡黠神秘,“慈恩寺原本是有菊花的,白天不开而已,你要在月下看。”
五
接下来的几天,裴昀不再睡懒觉,每天不待天亮就神神秘秘地出门去,也不知道去做什么。
三日后。
夜幕降临,一弯新月如钩,裴昀带着祝静思来到了慈恩寺。
寺庙里静悄悄的,和尚们都睡觉了,也没有来上香拜佛的人,两个人悄悄溜到大雁塔下。
祝静思亲手栽种的黄金菊在夜风中摇摆,模样很是得瑟。裴昀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白白的、亮晶晶的……是一大块盐巴。然后他去旁边的水井里打了满满一桶水,把盐巴全浸在水里搅匀,随即将半桶盐水“哗啦”
倾倒在菊花上!
祝静思想要去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丛黄金菊原本漫不经心的枝叶突然都聚拢在一起,仿佛感觉得到疼似的,微微颤抖,四周安静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然后,祝静思看到了她此生都不会忘记的奇迹——
在紧而密实的枝叶中,突然绽放开了一点细如米粒的金色!像是漫天月光的潮汐大浪淘沙,千淘万漉出这一粒小小的金子。
如燎原的温柔光焰,微小的花苞以人眼可以看见的速度吸取露水,轻柔绽开。
缓缓的,那盛开的金色仿佛月光的精魂,摇曳在凉风中,似一声叹息,又似终究得偿所愿的欣慰。
祝静思呆立在原地,不敢相信这奇迹。
“你……怎么做到的?”
她扬起脸看着少年。
裴昀慵懒地靠在塔边的石柱上,面孔皎艳清透,仿佛他也是夜色中的一朵昙花。生得这么好看,说出的话却像胡扯一般:“花有各自的喜好,菊花怕咸,害怕我把剩下的半桶盐水也倒给它喝,就只好开花了。”
少年的话分明是天方夜谭,可那朵盛放的金色菊花上,当真缀着露水,像是委屈的眼泪。黄金菊的姿态也没有了之前的得瑟,而是垂下了茎叶,像是被欺负的小孩子般气鼓鼓地蜷缩起来。
祝静思心疼她的花,伸出手指去轻抚花瓣上的露水,指间的触感如丝缎,夜露微凉……
天上的娘亲,可看到了长安慈恩寺的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