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昀沉默了一会儿,任由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流。
他可以对很多事洒脱,但不是全部。他也是人,他也有心,近乡而情怯,越接近他身世的真相,他就越恐惧。他害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事实。
“他不敢告诉你,是因为有愧于你——他原本可以救你爹,却袖手旁观;他不杀你爹,你爹却因他而死!”
李八郎一字一字地说。
雨中的裴昀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把伞递到张九龄的手上,两人的手指都是冰凉。
少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黑暗中的暴风雨。
四
天微微亮了,夜已过去,而清晨已不是昨日之清晨。
迷雾笼罩着晨曦中的宫殿与远山,也笼罩着树下两个对坐的身影。
“今日张九龄没有来早朝,”
李林甫在自家庭院里斟酒,对着李慕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听说是病了。”
“哦?”
对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其实我一直觉得,张九龄很不适合做官。”
李林甫遗憾地叹了口气:“为官最要紧是权谋之术,先谋人,再谋事。能揣摩皇上的心思,能恩威并重驾驭下属,能捕捉到同僚之间微妙的矛盾并加以利用,才能让自己的位置固若金汤,节节高升。而各类繁琐的大小事务,无外乎在法度与变通之间寻找平衡而已。
“天下之事,有些要直行速取,有些要迂回缓缓图之;有些要明察,也有些要糊涂;有些要寸步不让,有些却要妥协平衡。
“哪怕一个人再强硬,也有不得不妥协的时候;重压之下,他仍不肯弯腰妥协,就会将自己折断。近来行刺一事,他的固执,已经让陛下大为恼火。”
琴师神色冷冷地听着,似乎只有杯中酒能令他倾心。
“这些年,你在御前弹奏的曲子,不仅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天子的想法——甚至,也日积月累地改变了天子的性情吧?”
李林甫谄媚地说,“先生的琴音,就是慢性的毒药。”
“不。”
李八郎轻笑,“我的琴音并不是毒药,最多只是‘药引’而已。”
真正的毒药,是人类自己的谗言。帝王拒绝了苦口的良药,选择了甜蜜的毒药,他的眼睛与耳朵便会被蒙蔽,他的心胸便会变得狭小猜忌。他亲近宠幸小人,就会渐渐不信任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儿子,当朝太子。
落花冰凉,树下棋局黑白惊心。
李慕下冷冷落下一子,这是最终的局,所有的棋子都已经就位,所有人都将迎向自己的宿命。
待今晚夜幕降临之时,黑暗中将有新月重生。
大明宫中,天子李隆基做了一个梦。
他当了几十年的太平天子,从来没有做过这样诡异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