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已是三伏天,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日头正毒,太阳仿佛掉了下来,烧得地上都快要冒烟。得胜镖局的马车走到酉和镇的时候忽然有一辆断了车辕,疙瘩一声,陷在了先前下雨时积成的深坑里。
镖师们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把马车从坑里推了出来,车轱辘却直接裂成了好几瓣,根本没法再行走。
“马镖头,这可咋办?”
说话的是去年刚进镖局的周镖师,今年不过二十出头,身材高大,膀大腰圆,练得一手武当拳法,是镖局的一把好手,“要不,让小狗子去请个木匠过来,去附近镇上先歇会儿?”
镖局里除了两个镖头之外,众人并不知道马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只晓得是要送到京里去的贵重物品,每押一回镖,他们都能拿到二十两银子的酬金,足够一家人丰衣足食地过两年,比旁的活儿要划算得多。所以,就算辛苦些,众人也是半句怨言也没有。
“不能走——”
马镖头板着脸沉声道:“我们四辆车万万不能走散了,不然,这边两个,那边两个,不安全。”
说话时,他又抬头看了看挂在正天上的白日,额头上的汗不住地往下淌,想了想,又朝众人挥手,“大伙儿就地歇了,小狗子去附近村里请个木匠过来。”
众人虽有些不情愿,但终究无人敢违抗,只得个自寻了个荫凉的地方坐下,耐着性子等着木匠过来修车。
先前赶路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会儿一坐下来,大家愈地炎热难忍。附近只有两三株比人高不了多少的小树苗,根本不遮阴,这毒辣的日头毫不留情地照在身上,烤得浑身油吱吱的,恨不得连皮都爆掉。
等了有小半个时辰,小狗子才领了个黑瘦黑瘦农户打扮的年轻男人赶了回来,马镖头见状,顿时有些气恼,小声骂道:“□的小狗子,让你去找个木匠,你怎么拉了个庄稼汉回来?这马车要是修不好,耽误了我们的行政,回头有你好看的。”
小狗子缩了缩脑袋往后头躲了躲,怯怯地回道:“马……马镖头,那附近的村子里没有旁的木匠,就这……这个叫叫三保的,说是会修车,小……小的没办法,才拉了他过来。”
“怎么,怕老子修不好?”
那个叫做三保的年轻人其貌不扬,脾气却不小,一听那马镖头嘴里没好话,顿时不痛快了,把手里拎着小木箱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上头,翘着二郎腿,仰着脑袋朝马镖头讨价还价,“老子可不是随便给人修马车的。别以为你们人多就能欺负老子,只要老子喊一声,附近几个村子谁不给老子面子?一口价五百文,先给钱再修车!”
他越是这般无赖,马镖头反而越是放下心来。他见多识广,人又圆滑,这会儿正求着人家帮忙,自然不会跟这三保对着来,立刻挤出笑容,摆出一副殷勤又客气的姿态,笑着朝三保拱了拱手,“师傅莫怪,我这人性子粗鲁,说话没分寸惯了。”
说着,又赶紧从怀里掏出了一小锭银子朝三保手里送过去。
三保见了银子,眼睛立刻就亮了,态度也变得和蔼可亲,黑亮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伸手把银子接过,悄悄掂了掂,顿时心满意足,拍着胸脯道:“大哥放心,这点小事儿包在我身上。”
他把银子收好,赶紧打开箱子寻了锤子榔头出来,蹲到马车边对着车轱辘一阵敲敲打打,架势拉得有模有样。这大热的天,三保锤锤打打地在太阳底下折腾了一刻钟,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就跟水里拉出来的一般。他热极了,胡乱地抹了把汗,扯着嗓子朝小狗子道:“我说那小子,你要是闲着没事儿,去前头桥边胡麻子的茶棚里给我买两壶冰镇酸梅汤,瞧这天儿热得——再这么下去,马车没修好,老子倒先中了暑了。”
一听说附近有冰镇酸梅汤卖,几个镖师顿时喉头一动,赶紧跟着附和道:“小狗子也给我买一壶。”
“我也要——”
“老子要两壶!”
小狗子有些为难,搓了搓手,揉着破了好几个洞的衣襟小声道:“这……我我怕拎不动。”
“没用的东西,几壶茶都拎不动,要你来做什么的?”
“可不是!还不快去,一刻钟内不回来,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这小狗子是镖局里杂役,个子生得小,又不懂武功,平日里只在镖局里干些跑腿儿和粗使的活儿,众人对他一贯地呼来喝去。马镖头带他出来,也不过是为了路上寻个使唤的人罢了。
小狗子被他们骂了几句,不敢再作声,只得低着脑袋赶紧往桥头方向赶。
眼看着一刻钟就要过去,小狗子总算背着十几个水壶匆匆地赶了回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一张脸已然涨得通红。
众镖师见状却是哈哈大笑,争先恐后地上前去抢了水壶,拔了壶塞,先凑上前去闻了闻,顿时有冰凉的酸梅香扑入鼻息。正要灌下肚,一旁的马镖头却忽然出声阻拦道:“等等——”
。
正在修车的三保见状,生怕自个儿那一份也被旁人抢了去,大叫一声,赶紧冲上前去把小狗子怀里的最后两只水壶抢到身下,像护崽子似的护在胸口,高声喝道:“不准抢老子的,不准抢老子的。”
说话时,已拔了壶塞,扬起脑袋咕噜咕噜一口气就下去了小半壶,罢了又眨了眨眼睛,满足地打了个嗝儿。
马镖头本还有些怀疑,见状这才打消疑惑,挥挥手让众人继续。周镖师拎着只未动过的水壶扔给他,笑道:“马镖头也太小心了。你放心,有我们这些兄弟在,还怕哪个不长眼睛的来劫镖?让他们有来无回!”
马镖头紧绷的脸上微微有些松懈,接过水壶也喝了两口,冰凉的液体沿着喉咙滑进胃里,顿觉凉意从身体里慢慢蔓延到四肢,浑身上下的毛孔都仿佛张开了透着气,身上顿时舒坦了不少。
“也就是这边儿热,往北走两天,上了船就好了。”
马镖头道,到了船上,那边就有接应的人,他们肩上的负担也就轻松了,不必再像这两天一般日夜都紧绷着。
三保很快修好了马车,敲了敲车壁,得意地大声道:“早说了老子的手艺好,你们还不信。要换了旁的木匠来,怕不是要换个车轱辘,再不济也得修个小半日……”
他啰啰嗦嗦地说个不停,马镖头嫌他烦,又扔了锭银子给他,冷冷叮嘱道:“今儿的事情就当没生过,要不然——”
说话时,他手中一动,一道寒光擦着三保的耳朵嗖地掠过。
三保只觉得耳朵一凉,耳畔的乱慢悠悠地落了地——他的身上顿时生出一阵寒意,两只脚仿佛长了钉子狠狠地钉在地上不能动弹半分。直到马车渐渐走远,他这才狠狠啐了一口,抹了把脸,小声骂道:“他妈的,敢吓唬老子,回头扒了你们的皮。”
得胜镖局一行人走了一阵,渐渐开始有些不对劲。明明这日头还挂在天上,可马镖头却总觉得眼前一阵阵黑,脑子里天旋地转,他顿时想到方才水壶里的酸梅汤,眼睛一瞪,举着手正欲高声提醒,转过头,才现众人已经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了地。
“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