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
乡村是个平摊开来的世界,任何事情都可成为公共事件,大家都来观看参与,指点品评,甚至想帮人家拿主意做决定。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添丁进口更是乡村大事,人们争相围观,积极参与,随礼吃席。大周人把随礼叫支应门事,简称为支。谁给谁支,谁与谁相互不支,这都是有讲究和传统的。没有无缘无故的支,也没有无缘无故的不支,你给我支了我才给你支,你给我不支我也绝不支你。一个门里的,必然要支;住得近的,关系好的,也需要支。至于有利益往来的,那不论多远,都得积极主动地跑着去支。
儿子结婚,必须支;闺女出嫁,可支可不支。因为很多人认为,“闺女不是任啥”
,打发走得了,嫁闺女算不上家中大事,娶媳妇才是重大事项。比如树功家要嫁闺女,这消息提前几个月大家都知道了,关系好的陆续到家来支,当下都是二百元起步。也有人不想掏这二百元,但又不想破坏彼此之间支的关系,使相互支的传统断掉,便让人捎话来:本想支的,但咱这里老规矩,闺女支不支都中,所以,嘿嘿,天天见面,怪不得劲的。树功妻子自霞大度地说:没事儿没事儿,你告诉她,别不得劲,按老规矩办。其实她二人每天都能见到,但这样的事情,不好当面开口,要找一个中间人来说。
死亡更是平常事,每一个人都会面对。大部分人的死亡序曲会按部就班地演奏,衰老,生病,体弱,卧床,失能,缠磨一段时光,终于有一天,传出死亡消息,人们也没有多么惊讶。可是也有那么一些中年人,五六十岁,远没有走到那一步,昨天还行动正常站在街里说话,回到家半夜突然发病死了;或者身体有点小毛病,换过一些零部件,只因生了一下气,劳了半天累,或者吃了一顿烧烤,突然走了。数这样消息让人难过和措手不及,几天里村子都是这样的话题和哀叹,伴随着几滴眼泪。
惠说:大妮和凤歌一死,我活着可没劲了。大妮和凤歌都是我的小伙伴,前者于2021年春天去世,后者于2023年正月没的,都是五十出头的年纪。大妮是得了重病,做了手术也没有用,几个月后去世。凤歌是清早起来突然发病,倒下没有知觉,送到县医院的重症室,再也没有醒来。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是凤歌的儿子,总听他妈说起我,于是从妈妈手机上调出我的号,打来告知。唉,我想起凤歌几次真心实意地让我到她家里去玩,有一次打来电话,说儿子贝贝已经开车来大周接我了。我那天有事,说让贝贝回去吧不用来了,下次回来有空再去你家玩。没想到却是永诀。昏迷几天仍然没有醒来的希望,家属只得放弃救治,一个家庭的母亲就这样离世,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我给她弟弟建军转钱让捎去,建军拍来凤歌婆家的礼单,我的名字后面写着:大周,朋友。
凤歌的姐姐淑萍,几年前也是脑血管问题去世的。按照风俗,婆家要来报丧,这边全家不想让合昌叔知道,建军便带着父亲外出参观景点,还在景点拍照留念,得知报丧的人走了,他们才回家。整个丧事都瞒着合昌叔。老人心里肯定有所察觉,对于自己闺女再也不回娘家来,也不多问。第二年冬天,合昌叔八十五岁,寿终正寝。出殡前,儿子建亚对姊妹们(兄弟姐妹的统称)说:都不要哭,要保持微笑,咱伯(指父亲)活着时候,咱都孝顺听话,他这一辈子,也没有啥遗憾,所以咱都不用哭。想必这种子女没有号哭的丧事,在乡间比较少见。因为那种哭丧,很大程度上具有表演性质,在众人的道德监督下,你不能不哭,不哭就会被人笑话,受人猜疑。
吹响器出殡哭丧是一个人的肉体在世间停留的最后一程(这两年不行了,肉体得烧成灰才能入土)。亲人的告别仪式,必要办得隆重一些,再穷的人,也得为爹娘写(方言,请)一班响器,简称“写响儿”
。写了几班响儿、来了多少人、哭得痛不痛、谁谁谁来了没、突然哪个人意外出现,皆成为出殡的主要看点。
来自土地,归于土地,这就是大地上人们的一生。关于生死,我们没有任何主动权,一切都交由上天。死亡到底是什么样子,谁也无法知晓,因为它没有回头路,没法叫死过的人再回来告诉我们那边的情况,但都很想知道或者以为自己知道,于是便对死亡进行各种想象与言说。前几年还没有实行火葬时,我村一位老太太对儿子说:将来埋我的时候,可别拿钩机吊住我的板往里放。儿子问:为啥?大家都是这样埋的呀。老人说:我怕晕。这几年实行火葬后,许多老人心怀惊恐,瑟瑟不安。献东他妈几次认真地对他说:我死后可千万别烧我呀。献东说:好的放心吧,不烧。心里却说:到那时你就当不了家了,不烧你能行吗?我哥几个都是公职人员,不得挨处分?还有你孙子们的前途,都受连累。
人间生生死死,是必然的节目,也不会因为过年就不死人。安庄的崔家,一位不到六十岁的女人,初五晚上突然身体出了状况,被救护车拉走。她儿子打电话向秋香报告。秋香作为村干部,是崔家门里的主心骨,大小事情都会通报她,请她出面。那天晚上,秋风请秋香我俩去她家吃饭。进门后,秋香说,我这顿饭,可能吃不完整,随时会回去。果然,秋风两口忙了小半天准备的油馍烙馍、热菜凉菜摆上了桌,大家坐下来,一块油馍还没吃完,电话来了,女人的儿子在那边声调悲伤地说:人不中了,现在需要买老衣置灵位。秋香擦手起身,站着几口将稀饭喝完,骑上电动车跑了。
初七是第三天,埋人吹响器,午饭后我和周娇一起去看。在崔家小道不甚宽裕的地方,逝者家门口,停放着灵棚,响器在吹。不一时起殡,逝者子女顶重孝出来。悲伤是肯定的,痛哭是必须的,但必要的表演也得有,这是少不了的程式。年轻的女儿和儿子都被左右搀扶,随着响器的哀乐,跪地痛哭,内心的话,必须说出来。女儿说:往后谁还来亲我呀?儿子说:日子可咋过呀?因为儿子的孩子还小,平时都是母亲帮着照看。这些话是说给已经化成灰的母亲听,也是说给观众听。因逝者还算是年轻,又走得突然,儿女的悲痛就很深重,场景令人心碎。响器如泣如诉烘托场面,定要人人断肠。观众里有人唏嘘,有人抹泪。然生死两隔已经注定,谁也无力挽回,时辰已到,连一盒小小骨灰也不能再作停留。响器在前领路,几个男人在后,拉着盛放棺材的小滑轮车去了,孝子跟在后面,分别由两个人架住,身子往下坠着,一路痛哭诉说,缓缓离了家门。最后面跟着观众。一个老太婆说:这看看还不胜不看,净是心里难受。又有一个叹息:唉,谁都有这一天,早晚的事儿。我在人群中看到秋香的女儿,她说,她妈在人家家里,帮着招待客人。想必是这两天,秋香都在亡者家里帮忙照应。
出殡演化成了一种必要的表演和纪念,总是有许多观众。一个再平凡的人,一生也有三个时间成为主角,值得人们去关心关注,为他举行必要的仪式,那就是出生、结婚和死亡。遗憾的是只有中间一个自己有所知有所感有参与权,前后两个,都浑然不觉,由着亲人操办。那些活到七老八十、九十上百的人,死得从容平顺,家人也有思想准备,子孙的哭,随大流、走过场成分多一些,其实哭不哭都无所谓,更注重仪式的规范性和观赏性。
最是这些英年早逝、猝不及防叫亲人肝肠寸断、无法接受,旁人也唏嘘不已,免不了兔死狐悲。然而生命来到世上,犹如一片树叶随风飘摇,不知哪天坠落,吹向何处。死神也不管你过不过年,轮到他值班拿你,那也是一刻不等,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天明,不听你的哀告和理论,上来索了就走。
我的表姑(即奶奶妹妹的女儿),家有长寿基因,九十五岁,耳不聋,眼不花,头脑清,大有活过一百的趋势,不想年底,因为疫情,于腊月初四走了。她儿子告诉我,正月初八是五七,到时他家里所有成员聚齐,为母亲烧纸,问我愿不愿参加。我说当然愿意。于是初八这天,他一大早开车将我接到蒜刘。之前我向人打问,带什么礼物合适。人说,闺女辈的,带一只鸡,再有不拘什么一样礼就行。于是我买了一只活鸡、一桶食用油。
表姑生有十多个孩子,成人了七个儿子三个女儿,最小的闺女还不到五十岁,也就是说表姑四十七八还在生孩子。大些的儿女也都有了孙子,除了个别在外地不能来的,每家都来了两三个人,再加上他刘家门里的侄子侄女孙辈们,是一支很壮观的队伍。先在家里院子,杀了两只鸡子装盘上供,留下一只活的带去做仪式绕坟几周。一队人出了村子向后地而去,年纪大的,坐电三轮,拉了两车;年轻些的,相伴步行;前头的男人,拿着各样道具。将要开始一场声势浩大的祭奠活动。
几十人沿着小路进到麦田,来到一座新坟,坟前放下长方形木盘,两只轻微煮过的鸡子作为供品。表姑的一个儿子,提着一根绳子,绳那头拴着一只活鸡,弯腰在坟边拉着那只鸡子正转三圈,再反转三圈,口中念念有词:骑住马走了啊妈,骑住马走了啊妈……原来是用鸡子当作马。那只活鸡百般的不情愿,被拖拽得翅膀扑扇,羽毛凌乱,直要晕死过去。它只是比盘里的两只多活了几个钟头,一会儿回到家里,它也要被宰杀,和那两个同类一起,成为这一群人的午餐。鞭炮声起,闺女带头跪下号哭,引发哭声一片,人们纷纷跪了下去。有一个年轻女人站着大喊:纸还没烧好,俺三奶奶还没拾住哩,你们就哭开了?看来是哭早了,影响了表姑在下面收钱。于是有人止住哭声,先站起身来,两个闺女不管,已经放开了悲声,收不住了,便自顾一路哭去,身边站着的女人劝她:妥了妥了,桂花别哭了。桂花不理,只是一直亲娘亲娘地哭喊。我混在人群中,挤不出一滴眼泪,也不愿意作态假声,便默默跪在那里,把头低着,不时偷眼观看。大地上的麦苗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烧过的纸灰如黑色蝴蝶飞向空中,碧蓝静冷的天空,清新无比的空气,天地辽远,无言见证着人间百态,以及有关的表演。鞭炮放完,有人站起身来,又有一个男人喊道:还没烧完哩你们都站起来了?都不哭了?谴责大家哭得太短暂,停止得早了。因为要把所有人带来的纸全部烧完,那是一个挺漫长的过程,需要足够的眼泪和耐心,虽然膝下是松软的大地和麦苗,跪得也挺累的。遭到谴责与呵斥,站起的人又重新跪下。看来这场祭祀活动应该提前排练一下,或者有个议程,还应有个主持人,哪项活动几分钟,哪个点儿开哭哪个点儿收尾,都要提前定好,由他来发号施令,否则纷纷乱乱没个章法,七嘴八舌各自发表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