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新唐书》的编纂
一、编纂的历史背景
从宋仁宗庆历元年(1041)开始,仁宗及朝臣张方平、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越来越注意从唐朝历史的兴衰中吸取经验教训。这是因为经过百年的发展之后,赵宋王朝内外交困的局面越来越严重,冗官、冗兵、冗费导致的积贫积弱的局面成为不得不解决的问题,尤其是辽国和西夏带来的边患问题,更让仁宗和大多朝臣食不甘味、夜不成眠。而唐朝的衰落正是从东北地区的边患开始的。
因此,必须撰写一部新的关于唐代历史的书,充分发挥史书能让乱臣贼子看后或听后为之丧胆、不敢继续为非的功能。二、《新唐书》编纂的过程
庆历四年(1044),宰相贾昌朝建议重修《唐书》。仁宗下诏史馆人员,开始搜集、整理资料。第二年五月、闰五月,仁宗连续两次下诏组成书局,由王尧臣、宋祁宋庠、宋祁兄弟同年参加科举考试,殿试时,本来宋祁第一,宋庠第三。刘太后知道后,以不符合兄弟伦理为由,将宋庠擢为第一,而置宋祁第十。宋祁曾任知制诰、翰林学士等职。等六人为刊修官,曾公亮、范镇、宋敏求等六人为编修官,贾昌朝为提举官。但是,最初的几年,人员变动较大,陆续有人因为官职变动或其他原因离开书局。到皇祐元年(1049),刊修官队伍只剩下了宋祁一人,仁宗于是将他的官职由同刊修副职改为刊修正职,主持《唐书》的编修。而编修官的队伍此后变动也较大,不断有人因为各种原因离开,第二年只剩下范镇、宋敏求二人。后贾昌朝又推荐王畴加入,四个人于是集中精力于列传部分的厘订和修补工作。皇祐三年(1051),宋祁又因故出知亳州(今安徽省亳州市),出京之前,宋祁对倾注了六年心血的《唐书》编纂工作仍是颇为牵挂。鉴于编纂过程中编修官之间常常因为一些问题争得面红耳赤,既影响工作,又影响感情,于是提出由宰相监修国史的主张,既可以体现朝廷对此工作的重视,出现争执不下的情形时,也可以凭借自己的权威做出裁决。仁宗虽然没有马上接受宋祁的建议,却责令宋祁在亳州任上,继续主持《唐书》的编纂工作。于是,宋祁带着未完的书稿到亳州,“出入内外尝以稿自随”
脱脱等:《宋史》二八四,《宋祁传》。。和平时期宋代地方官员大多有大量的闲暇时间,宋祁把这些闲暇时间大多用在了《唐书》的编纂上。此间,编修官又增加了吕夏卿、刘羲叟,提举官则由丁度取代了贾昌朝,宋祁又由亳州调到了定州。
至和元年(1054)六月,仁宗诏令宋祁、范镇速上所修《唐书》。宋祁答复说:“计今秋可了列传,若(本)纪、志犹需来春乃成。”
中华书局1975年2月版《新唐书》重印本出版说明。实际上,宋祁对仁宗说了谎话,一直到嘉祐三年(1058),宋祁才将一百五十卷列传写完。而本纪、志、表三方面的内容,他根本就没有能力完成,后来由范镇和吕夏卿二位史家负责编纂。但本纪仍然无人来编纂,更重要的是,全书无人来担任主编。(一)欧阳修主持编修
提举官变为刘沆后,经刘沆提议,仁宗同意欧阳修参与编纂《唐书》。该年八月,刘沆由参知政事升为宰相,他又建议让欧阳修也做《唐书》的刊修官。仁宗接受了他的建议,于是《唐书》的主编便变成了欧阳修和宋祁二人。欧阳修则很快将自己的好友梅尧臣也拉进了编修官的队伍。从此两位主编加上范镇、宋敏求、吕夏卿、刘羲叟、王畴、梅尧臣六位编修官的修史团队,一直共同工作到修《唐书》工作完成。
刘沆之所以在《唐书》编纂工作进展缓慢的情况下推荐欧阳修担任刊修官,是因为他对欧阳修的能力非常了解,认为他足以担当起刊修官的重任。欧阳修从景祐元年(1034)七月开始,以馆阁校勘的身份参与编辑三馆秘阁藏书(即《崇文总目》),开始对目录学和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且欧阳修独自编纂的《新五代史》也基本上完成。欧阳修从庆历五年(1045)开始,又对金石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其兴趣又不同于前人之好奇、收藏、鉴赏、炫耀。他是通过对金石文字的辨识,来纠正史书上的一些错误记载。而欧阳修的诗、文、词,已经使他成为当时当之无愧的文坛领袖。欧阳修不管在朝廷还是在地方做官时的放胆直言及对民生的关怀,更使他名满天下,虽然不断遭到他人的陷害和污蔑,并没有挫败他的锐气。总而言之,作为一个优秀史家所应该具备的史学、史才、史识、史胆,他都具备。
不过,欧阳修、宋祁两位主编,欧阳修一直待在京城,宋祁则一直在外做官,自然由欧阳修承担了各方面的协调工作。欧阳修自己则承担了最为繁重、最难以把握的本纪部分和志、表部分内容的编修。
欧阳修进入书局后,《唐书》编纂工作有了较快的进展,嘉祐四年(1059)和五年(1060)上半年,是欧阳修编纂《唐书》最为忙碌的时期。(二)宋祁做事时的豪奢感
当然,宋祁也染上了不少官员当时的奢靡之风,仁宗天圣二年(1024)的科考状元宋庠,是宋祁的哥哥。他做了宰相之后,深夜还在官邸读书,弟弟宋祁则通宵歌舞作乐。宋庠知道后,大为不满,第二天派人给宋祁传话说:“告诉学士,整日穷奢极欲,还记得咱们寒窗苦读时,就咸菜喝稀饭的日子吗?”
宋祁听了传话后,当着传话人的面,就哈哈大笑,对来人说道:“替我回复相公,当年就咸菜喝稀饭,不就是为了今天的享受吗?”
典型地表现出既得利益集团的形象。
宋祁在编修《唐书》的过程中,非常讲究仪式感,宴席结束,回到府上后,到书房里面,点起两支硕大的大红蜡烛。如果是冬天的话,再烧起两大铜炉炭火,两边站着好几个美女,有的负责磨墨,有的负责裁纸,隔着窗户望去,像神仙一样。远近皆知宋相公在修《唐书》,一项非常神圣的、官家亲自交付的大工程。三、《新唐书》的创新(一)体例的创新
欧阳修是很有创新思维与创新能力的人,所以在他的积极努力下,《新唐书》增加了以往史书所没有的《仪卫志》《选举志》和《兵志》。
《仪卫志》记载唐代皇帝、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等出行时的所有仪式及使用的物品,显示皇帝的威严和慎重。
《选举志》记载的是唐代科举制的情况,增设《选举制》,实际上反映了宋代对科举的重视。
《兵志》反映的唐代军队的制度情况,尤其记载了唐代开创的“府兵制”
的情况。本质上反映了北宋在面临辽和西夏压力的背景下,欧阳修等人对军队建设的重视。赵宋为何在军力的布置上,一度实行“守内虚外”
和“强干弱枝”
的政策,实际上鉴于唐朝灭亡的教训,“及府兵法坏而方镇盛,武夫悍将虽无事时,据要险,专方面,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财赋,以布列天下。然则方镇不得不强,京师不得不弱,故曰措置之势使然者,以此也”
(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五十《兵志》。。(二)《五行志》中的创新
《汉书》《后汉书》等史书,每每于《五行志》中记载大量的谶纬神学、荒诞不经的东西,且看《汉书》中的一例记载:
景帝三年(前154)十一月,有白颈乌与黑乌群斗楚国吕县,白颈不胜,堕泗水中,死者数千。刘向以为近白黑祥也。时楚王戊暴逆无道,刑辱申公,与吴王谋反。乌群斗者,师战之象也。白颈者小,明小者败也。堕于水者,将死水地。王戊不寤,遂举兵应吴,与汉大战,兵败而走,至于丹徒,为越人所斩,堕死于水之效也。京房《易传》曰:“逆亲亲,厥妖白黑乌斗于国。”
昭帝元凤(前80)元年,有乌与鹊斗燕王宫中池上,乌堕池死,近黑祥也。时燕王旦谋为乱,遂不改寤,伏辜而死。楚、燕皆骨肉籓臣,以骄怨而谋逆,俱有乌鹊斗死之祥,行同而占合,此天人之明表也。燕一乌鹊斗于宫中而黑者死,楚以万数斗于野外而白者死,象燕阴谋未发,独王自杀于宫,故一乌水色者死,楚炕阳举兵,军师大败于野,故众乌金色者死,天道精微之效也。京房《易传》曰:“专征劫杀,厥妖乌鹊斗。”
孔子在其整理的《春秋》一书中,遇到灾异,秉笔直书灾异的状况,至于灾异的成因,则如《论语》所言“子不语怪力乱神”
。欧阳修在孔子学说的基础上,将灾异与君王治理的得失联系起来,“盖王者之有天下也,顺天地以治人,而取材于万物以足用。若政得其道,而取不过度,则天地顺成,万物茂盛,而民以安乐,谓之至治。若政失其道,用物伤夭,民被其害而愁苦,则天地之气沴,三光错行,阴阳寒暑失节,以为水旱、蝗螟、风雹、雷火、山崩、水溢、泉竭、雪霜不时、雨非其物,或发为氛雾、虹蜺、光怪之类,此天地灾异之大者,皆生于乱政”
(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三十四《五行一》。。欧阳修在《鬼车》一诗中甚至写道:“吉凶在人不在物,一蛇两头反为祥。”
(宋)欧阳修著,洪本健校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上)《居士集》卷九。
将灾异的成因主要归因于人间的乱政,才能使统治者面对大的灾荒,首先自我深刻反省,检讨自己是否怠政、苛政、乱政。如果有此种情况,赶快采取相应的救灾措施,救民于水火。这实际上也是先秦儒家,自周公开始,历经孔子、孟子,就一直倡导的民本思想的体现,较之谶纬神学鼓吹的“怪力乱神”
成因,无疑要进步得多。四、欧阳修的谦虚与让功
嘉祐五年(1060)七月,因为编纂《新唐书》的功劳,朝廷又任命欧阳修担任礼部侍郎,欧阳修连续两次上札子表示不接受此恩赏。他在札子中写道:“臣也深知,因为《唐书》编纂完成,所有的史官,均有恩赏。但是,臣与其他修书官不同,宋祁、范镇到局,各十七年,王畴十五年,宋敏求、吕夏卿、刘羲叟各十年以上。列传一百五十卷,均是宋祁一面刊修。占了全书内容的三分之二。范镇、王畴、吕夏卿、刘羲叟从初置局便开始收集、整理材料,功劳最多。臣置局十年后,书快修成的时候,才进入书局,编纂本纪、志六十卷,工作的时间不多,用功也最少。现在和他们一样受赏,臣实愧心。”
(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九一。
欧阳修如此谦虚,如此贬低自己的功劳,实际上“从文字风格上看,本纪十卷和赞,志、表的序,以及选举志、仪卫志等,无疑出自欧阳修之手。特别是他所写的赞、序,集中反映了他的历史观,有些内容几乎是直接从他的政论文章里照搬过来的”
(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点校本出版说明。。
而欧阳修在编纂《新唐书》一书中的认真精神,在其与朋友王道损的一封信中可以看出:“《唐书》刚刚编纂完毕,起初以为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但是想到一字之误,遂传四方,所以必须亲自校对,其辛苦之情形,甚于书未编成之时。”
(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一四七。
《新唐书》修成之后,朝廷担心欧阳修所修部分与宋祁所修部分体例不一,影响书的质量和声誉,于是诏令欧阳修按照自己的体例做出修改。欧阳修答应了,但是对家人说道:“宋相公是我的前辈,必须尊敬他,况且各人所见不同,岂可悉如己意,于是一无所易。”
(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附录卷二。《新唐书》因此保留了两种不同的书写体例、两种风格。
关于《新唐书》刊修官的题名,朝廷根据此前朝代官修史书的传统,确定只有欧阳修一人,一来欧阳修官职最高,二来欧阳修贡献最大,于欧阳修而言,可谓实至名归的事情。但是欧阳修坚持把宋祁也定为刊修官。他说道:“宋相公于列传部分的编纂,功深日久,哪能不将他定为刊修官,夺取他的功劳?”
(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附录卷二。于是《新唐书》中《本纪》《志》《表》部分写的是欧阳修所编纂,《列传》部分写的是宋祁撰写。
宰相宋庠知道此事后,说道:“自古以来文人相轻,此事前所未有。”
(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附录卷二。
清朝著名史学家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盛赞《新唐书》中欧阳修编写的部分:“欧文不唯文笔洁净,直追《史记》,而以《春秋》书法,寓褒贬于纪传之中。”
(清)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二十一《欧史书法谨严》,中国书店出版社,198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