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鳖一拄着手里那根明光锃亮的拐杖,走进了黑墨胡同,陈子丰的目光尾随着也进了黑墨胡同。
陈子丰:“看这位老先生的穿戴,不像是个一般人啊,他是……”
李慈民:“他是信昌银号的襄理。”
陈子丰默默地点了点头:“信昌银号……”
李慈民:“那天你被枪打中胳膊,恁解放军不是进黑墨胡同了吗,信昌银号就在胡同里的。后来我听说,恁还怀疑朝恁开枪的人就藏在银号里。”
陈子丰哼了一声,一语双关地说:“祥符城历史上有‘水城’之说,看来这里的水很深啊……”
李慈民冇去接陈子丰的话,而是始终不停地在打量着陈子丰。
陈子丰:“你老是看着我干吗?”
李慈民停顿了一下,谨慎地问道:“军爷,你今个这是……”
陈子丰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说道:“你是不是看着我有点别扭?”
李慈民:“实话实说,你穿那一身比穿这一身精神,就是胳膊流血缠着纱布也可精神。”
陈子丰:“我知道了,你是想问我为啥换行头了,是吧?”
李慈民点了点头,说道:“你这一身,冇那一身瞅着顺眼。”
陈子丰:“知道我为啥换行头吗?”
李慈民摇摇头:“不知。”
陈子丰把目光又转向黑墨胡同深处:“我今天换这身行头,是担心还穿那身行头来这里,会再挨上一枪,又喝不上你的这碗胡辣汤了。”
李慈民不敢吭声了,低着头把剩在锅底的汤,用木勺子一勺一勺搲进木桶里,开始收摊儿。
陈子丰:“你先别急着收拾,用你们祥符的话说,咱俩喷喷,喷完再收拾不迟。”
李慈民停住手里的活儿:“咱俩喷啥啊?”
陈子丰:“喷喷你儿子。”
一听陈子丰提到儿子孬蛋,李慈民一下子就明白了,面前这个换上便衣来的解放军,他今个来这里的目的,不是奔着喝胡辣汤来的,而是奔着儿子孬蛋来的。
李慈民顿时有点儿上火,心里在想,反正自己也不知儿子在哪儿,才不怯,于是不带好气儿地说道:“俺儿子有啥好喷的,要喷你去找俺儿,找我弄啥,我这儿只卖胡辣汤。”
陈子丰:“子不教父之过,我不找你找谁?我要能找到你儿子,还来找你吗?”
李慈民更不愿意了:“咋?你是不是觉摸着,你胳膊上挨的那一枪是俺儿打的?”
陈子丰:“我可没这么说,你要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做贼心虚啊。”
李慈民:“我冇做贼,心才不虚,我要是做贼心虚,我就不会还在这儿支锅摆摊儿。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我瞅着你倒是有点做贼心虚。”
陈子丰:“我做啥贼,心虚啥了?”
李慈民:“你不做贼心虚,那你换布衫弄啥?咋不穿着你军爷那件布衫来啊。咋?害怕黑墨胡同里还有人朝你打黑枪?胆儿也太小了吧,也不瞅瞅眼望儿的祥符城是谁的天下了。”
陈子丰:“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共产党得了天下,天下就太平了?就没有小鬼小派了?贼心不死的多着呢。”
起初只是有点上火的李慈民,听罢陈子丰这么说,彻底恼了,他把手里的木勺子往锅里一扔,冲着陈子丰起了高腔:“我知了,你今个是来问俺儿的事儿吧,那我就明人不做暗事,找俺儿你别来问我,去问艾三,俺儿是跟着艾三混的,俺儿去哪儿了,艾三最清楚,恁不是已经把艾三绳起来了吗,去问他呀!”
陈子丰也恼了,一拍小木桌:“艾三要知道我就不会来问你!”
李慈民:“问就问呗,还装扮成个喝汤的,装也冇装像啊,搭眼一瞅你就不是个喝汤的人,你不是来喝汤的,是来装孬的!”
陈子丰轻蔑地一笑,说道:“可让你给说对了,我又不是河南人,对胡辣汤没兴趣,只对你那个跟我们作对的儿子有兴趣!”
李慈民:“俺儿咋跟恁作对了?你胳膊上那一枪又不是俺儿打的。”
陈子丰一拍小木桌子:“我胳膊上这一枪,是国民党反动派打的!”
李慈民毫不示弱:“国民党反动派打的,你去找国民党反动派,别来拍我的桌子!”
陈子丰:“你儿子就是国民党反动派里的一员,我不找你找谁!”
李慈民:“啥意思?不论理了是吧?你要是约莫着你胳膊上挨那一枪亏得慌,你也往我胳膊上来一枪,我知,你腰里别着小八音呢,今个你要是不往我胳膊上打一枪,错过这个村,可就冇那个店了!”
陈子丰涨红着脸:“我们湖南有句话叫‘爷有爷世界,崽有崽乾坤’,还有一句话叫‘门板子挡不住,杈扫把杈不开’,你知道是啥意思吗?”
李慈民:“恁的湖南话我听不懂,我也给你说两句俺的河南话,第一句叫‘该死不能活,该瞎不能瘸’,第二句叫‘压河南到湖南,难上加难’,反过来说就是,‘压湖南到河南,反正都是个难’。今个俺是犯到你手里了,该死屌朝上,随你的便!”
此时此刻,在他俩互相撂着高腔的同时,李慈民心里已经明白,黑墨胡同口跟儿的这口汤锅,恐怕是要支不成了,今个来的这个解放军便衣南蛮子,是个小叫驴(暴脾气),已经跟自己较上劲了,别管他胳膊上那一枪是哪个国民党反动派打的,这笔账,都要算在黑墨胡同口跟儿李家的这口胡辣汤锅上。
在他俩互相撂着高腔的时候,围观的路人也越来越多,陈子丰一瞅,决定先撤离,他在临走时给李慈民撂下了一句话,大概意思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要是想继续在黑墨胡同口跟儿支你的汤锅,你就去军管会,把你儿子李孬蛋的事情说清楚,共产党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更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李慈民是好人还是坏人,你自己最清亮!
陈子丰走了,围观的人也都散了,李慈民坐在已经收罢摊儿的汤锅旁边,半天也冇缓过劲儿来。这时,在俩男人互相撂高腔的时候,自始至终都冇说过一句话的李慈民老婆,坐到了李慈民身边,瞅着书店街上南来北往的路人,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有人装孬,汤锅别支了,咱还是搁家歇吧。”
李慈民冇吭气儿,他当然也想到是有人装孬,要不那个南蛮子解放军咋会知道儿子孬蛋是艾三的手下?要是冇人点这个眼,这个南蛮子解放军咋会二次回头又奔自己的汤锅?可是,李慈民就是把脑袋想劈,也想不到章兴旺身上去,章兴旺虽然有汉奸的嫌疑,可是,别管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对汉奸都是一个态度,要不,老日投降之后,章兴旺也不会被吓窜,李慈民冇往章兴旺身上去想,也正是摊为这个原因。
整整一下午,李慈民坐在收罢摊儿的汤锅前冇挪窝,他老婆回家之前问他,明个到底还出不出摊儿?如果照常出摊儿的话,就要照常为明个做出摊儿的准备。李慈民对老婆说,为啥不出摊儿啊,即便那个解放军胳膊上的一枪就是孬蛋打的,让他们去抓孬蛋好了,跟咱的汤锅冇关系,除非是共产党不论理,祥符城里支汤锅的,都不能跟国民党有关系,有一点关系就砸你的锅。听李慈民这么一说,他老婆该弄啥弄啥去了。
李慈民在黑墨胡同口跟儿,一直坐到日头偏西,李老鳖一拄着拐杖压胡同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