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我是外乡人,喝不惯你们祥符的胡辣汤,请你理解。”
自打解放军攻占了祥符城第一天开始,孬蛋就跟其余几个艾三的手下,藏在了胭脂河街的一座民宅里。这座民宅的主人,是省政府的一个官职不太大的官员,他十分担心解放军拿下祥符城后收拾自己,便提前带着全家逃离了祥符。孬蛋这几个货本可以提前窜的,往哪儿窜却不知,他们的头儿艾三已经跟他们失去联系,脱下军装换上便衣的孬蛋,原先也可以回家的,但那几个货都不是祥符本地人,孬蛋这货讲人物,又不能撇下他几个同伙不管,即便是他几个同伙都换上便衣逃出祥符城,连个回家的盘缠都冇。于是,那几个货跟孬蛋一商量,先得弄点儿钱做盘缠,兜里只要有子儿,窜到哪儿都不怯气。孬蛋也想让这几个货赶紧离开祥符城,见天担惊受怕,躲躲藏藏总不是个事儿。去黑墨胡同抢信昌银号金库,这个主意是孬蛋提出来的,黑墨胡同那一片的地形孬蛋比较熟悉,他爹的汤锅就在黑墨胡同口跟儿支着,顺利的话,把银子抢到手后,还能弄碗胡辣汤喝喝。起先,这几个货最担心的是,在解放军兵临城下之前,信昌银号里头的银子已经都转移走了,提前侦查了一番之后,发现信昌银号的金库依然有人把守,金库要是空的,还把守它弄啥,即便里头的真金白银确实冇了,其他值钱的物件总还会有点儿吧,弄到手里也可以换成现洋,那么逃出祥符城就更有底气了。一番周密计划之后,这几个货开始动手了,但令他们冇想到的是,在对信昌银号下手的前一天,包围祥符城的解放军先对祥符城下手了。
在解放军攻城那一夜的枪炮声中,这几个要钱不要命的货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拿定主意,还是要去黑墨胡同赌上一把。于是,这几个货随着解放军攻城的枪炮声,乘着夜黑,就去到了黑墨胡同,捆绑住把守金库的四个武装守卫,打开金库的大门之后,这几个货统统傻眼了,金库内空空如也,啥值钱玩意儿都冇,他们又把信昌银号的二层楼从下到上翻了个底朝天,除了一堆堆四处散落的账本,连个钱毛也冇见到。这几个沮丧到不能再沮丧的货,只能怨自己点儿背。在天刚麻麻亮的时候,他们正准备撤离,解放军先头部队的士兵,在那个叫陈子丰的连长带领下,摸进了书店街,坐到了黑墨胡同口跟儿孬蛋他爹的汤锅前,一肚子怨气冇地儿撒的这几个货,不顾孬蛋的阻拦,朝解放军开了枪。
听孬蛋说到这儿,李慈民大惊:“啥?那枪还真是恁打的?”
孬蛋:“这不是有准头嘛。”
李慈民:“要是冇准头呢?恁爹恁娘不就去球了吗?”
孬蛋:“咋可能冇准头,都是一帮受过特种训练的国军。”
李慈民骂道:“卖尻孙哎……”
孬蛋:“你老也别骂了,就是摊为这,我跟那几个货闹掰了。”
李慈民:“那几个货呢?”
孬蛋:“窜罢了。”
李慈民:“你咋不窜啊?”
孬蛋:“恁二老在祥符,我往哪儿窜啊?再说,我比那几个货的年纪都小,跟着他们,他们还嫌弃得碍噎,我不回家咋办?冇地儿去。”
李慈民埋怨道:“你个傻孩儿啊,往哪儿窜也比待在祥符保把啊,瞅瞅你三叔,就是摊为恋家才被共产党给抓起来的,他要是窜了,啥事儿也冇了,这可好,被共产党一抓,是死是活还都难说。”
孬蛋:“我这不是跟俺三叔一样,放不下家里的老人嘛,我要是窜了,恁咋办?俺三叔是孝顺才冇窜,我就不孝顺了吗?”
李慈民不吭声了,他心里完全能理解儿子冇窜是挂牵家里的爹妈,可爹妈最担心的是,怕儿子会像艾三那样,摊为孝顺、恋家,才落了个被抓的下场。
“爸,你也别瞎操心了,我已经想好罢了。”
孬蛋胸有成竹地又啃了一口馍。
李慈民:“你想好啥了?”
孬蛋:“跟那几个货闹掰脸以后,我冇马上回家,心想,我可不能连累家人,得找一个保把的地儿待着,既能养活自己,又离家不远,一旦家里有啥事儿抬脚就能回来。我就去了朱仙镇。”
李慈民:“朱仙镇就保把了?离祥符恁近,你抬脚能回来不假,人家抬脚还能去呢。”
孬蛋:“我在朱仙镇藏的那个地儿可保把。”
李慈民:“你藏的啥地儿?”
孬蛋:“朱仙镇的清真寺。”
李慈民不吭声了,他当然知那是个保把的地儿,朱仙镇清真寺里的那个大阿訇,是寺门白家的亲戚,李慈民跟着白家人去过那个清真寺,跟着白家也管那个大阿訇叫表佬,平时虽然交往不多,但每年的古尔邦节,朱仙镇那边都会指派人给白家送来牛肉,李慈民也跟着沾光。朱仙镇的牛肉可要比祥符城的牛肉好吃,用沙二哥的话说,跟扫街的牛肉有一拼,所谓的有一拼,其实也就是比扫街的牛肉还要好,只不过是朱仙镇要比扫街远一点儿,如果比扫街近,沙家做五香酱牛肉就会选择朱仙镇的牛。
李慈民瞅着大口啃杂面馍的儿子,说道:“瞅你这副德行,可不像冇亏嘴的样子啊。”
孬蛋:“早起天还冇亮,我就压朱仙镇窜出来了,大白天不敢进祥符城,我就在南郊的玉米地里窝了一整天,玉米刚长出穗穗,又不能吃。本想着回到家能喝上一口咱家的胡辣汤,看来只有等到明个了。明个一早,我去喝罢头锅汤后就回朱仙镇,等啥时候彻底安稳住了,我啥时候再回来。回来后我哪也不去,啥也不干,就守着咱家的汤锅,照样能吃香的喝辣的。”
李慈民瞅着儿子,神情黯淡了下来,带着沮丧说道:“咱家这口汤锅,怕是支不成了……”
孬蛋不解地瞅着李慈民问道:“为啥啊?”
李慈民冇吭气儿。就在孬蛋告诉他,那天向黑墨胡同口跟儿汤锅开枪的,是他们同伙的那一刻,李慈民顷刻就明白,李家的汤锅支不成了。不光是汤锅支不成,说不定还会有更大的麻烦,全家必须马上离开祥符城,如果不尽快离开,一旦有啥意外发生,哭都来不及。
孬蛋催促道:“爸,说话啊,咱家的汤锅咋就不能支了?”
李慈民:“孩子乖,你啥也别问了,听爸的话,趁着天还冇亮,赶紧走,要不回朱仙镇,要不你跟爸妈一起走,反正这祥符城和这条清平南北街,咱们李家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孬蛋:“赶紧走?不能再待下去了?为啥啊,总得说出个原因吧?”
李慈民极不耐烦地:“啥原因不原因的,原因就是恁这些不要命的货,向咱家的汤锅开枪!”
孬蛋:“我不是摊为开枪的事儿,跟那几个货翻脸了吗?”
李慈民:“你跟那几个货翻脸冇球用,眼望儿是那些货在咱家的汤锅前,打死了解放军,共产党要跟咱翻脸!”
孬蛋:“共产党不是不知吗?”
“已经怀疑了!”
李慈民立马换了一种诚恳口气对儿子说,“孩子乖,听爸的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纸里包不住火,冇不透风的墙。那几个货一旦出叉劈,落到解放军的手里,咱家就彻底去球,晚窜不如早窜,早窜早安生。今个你回来要不说这,明个我跟恁妈还想按点儿出摊儿呢,听你这么一说,这摊儿不能再出了,而且必须马上离开祥符,越快越好!”
听自己爹这么一说,孬蛋也立马紧张起来。其实在艾三被解放军抓了以后,孬蛋和那几个货就如同惊弓之鸟,成天东躲西藏,要不是在信昌银号冇弄到钱,让那几个货沮丧,他们也不会恼羞成怒地朝黑墨胡同口跟儿的解放军开枪。事到如今,后悔也冇用,在自家汤锅前打死了解放军,这要让解放军知道是他们一伙干的,那还有好吗。想到这儿,孬蛋也不再往下想了,把最后一块馍塞进嘴里,果断地对李慈民说道:“中了,爸,啥也别说了,我跟恁一块儿走!”
…………
李慈民一家连夜离开祥符,还真的是走对了。那个叫陈子丰的解放军,在汤锅前跟李慈民呛呛罢以后,回到军管会,心里咋想咋别扭,一个国民党反动派的爹,居然还敢那么嚣张,不就是支了口胡辣汤锅嘛。要不是那口胡辣汤锅,他和他的手下也不可能在那里停留,也不会付出牺牲的代价。先别管朝他们打黑枪的人是谁,反正是国民党反动派所为,打死打伤了解放军战士不说,支汤锅的那个国民党反动派的家属,没有一点愧疚不说,还那么理直气壮,难道就不明白,如今的祥符城已经不是国民党反派的天下了吗?想到这里,陈子丰气不打一处来,起身去请示军管会主任,要求调查黑墨胡同口跟儿那个支胡辣汤的家伙,是不是与国民党有勾结,因为已经有人举报,那个卖胡辣汤的儿子,是国民党军统局祥符站艾三的手下。陈子丰的请示很快就得到了军管会主任的批准,别管那个卖胡辣汤的李慈民是不是跟国民党有关系,先抓起来再说。自打祥符城被军事管制以来,像李慈民那样的浑不吝(刺头)货们还真不少,抓上他几个,也可以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让那些明里暗里的国民党反动派的残余看看,跟共产党作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原先,陈子丰是要在接到命令后的当天下午就去抓李慈民的,转念一想,当天下午去抓,不胜第二天早上去抓,早上那个时段,正是祥符城所有汤锅的高峰时段,热闹、人多,关注度和传播度高,尤其像黑墨胡同口跟儿的汤锅,高峰时段都排大队,在那个时候去抓,无论是对反动派的打击震慑,还是对祥符市民的教育宣传,都可以起到良好作用。出于这个目的,陈子丰决定第二天早起去黑墨胡同口跟儿抓李慈民,也就是这个决定的失误,让陈子丰一行全副武装的解放军们跑了个空趟。陈子丰和那些大早来喝汤的喝家,站在黑墨胡同口跟儿,大眼瞪小眼,瞅着那口人去锅空的汤锅,彻底傻眼。
再说李慈民这一家,算是仓皇出逃,啥也冇顾上带,除了把家里现有的钱带了之外,唯一带走的一个包裹,里面装的全是已经碾成粉末的印度胡椒,好几大瓶子,用李慈民的话说,只要有它,不管走到哪儿都饿不死。孬蛋却和他爹的看法不大一样,孬蛋说,根本就冇必要,眼望儿印度胡椒已经冇那么稀罕了,尤其是咱往西边走,印度胡椒有的是。虽说西边胡椒的用途很多,但西边的人爱不爱喝胡辣汤还两说,如果真准备跑到西边还是支锅卖胡辣汤,现时现刻去买就中,根本冇必要背着恁多瓶子,又沉,又碍事儿。李慈民当然也清亮,此一时彼一时,虽然中原一带还很稀罕印度胡椒,因为印度胡椒熬出来的汤确实好喝,至于西边好不好搞到印度胡椒他心里冇底,对他来说,要活命,还是需要有备无患,他不满地对儿子说:“你要是觉得这些瓶子太沉,耽误事儿,这个包裹不用你背,我来背中了吧?”
话是这么说,孬蛋咋可能让他爹背恁重的包裹,一出祥符城,孬蛋就把那个大布包裹压他爹的肩膀头上取下来,背在了自己的肩膀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