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耳边好像还绕着余音,过了一会儿,楼下的说话声音才渐渐大了起来。
一些身子骨不错的,踩着栏杆跳起来去够飞檐,不信邪的想要往上爬。所幸酒楼的店家对这件事情是极熟悉的,早早在楼下布置上了厚厚的软垫,等着接那些摔下去的傻子。
一个小姑娘看着身法似乎是会一点粗浅的手脚功夫的。虽然不会轻功,但还是踩着栏杆跳了上去,挂在飞檐,却又怎么也上不去。只好用一只手挂着自己,另一只手从腰间扯下香包攥着往上丢,想要送给弹琴者。
边上对自己手脚自信的男女也纷纷效仿,虽然人爬不上去,但还是尽力向屋檐上掷花投囊。各式精巧的香囊饰,还有各种的花系了帕子纷纷被掷了上来,零零散散在屋檐边上落了一圈。
黛玉在文会上所作的诗篇虽然受到赞赏,但文会上的人多是矜持,又带着不服输的傲气,她哪里见过这样狂热的架势,有些无措,又隐隐有些得意。黛玉与映乐姑嫂俩一直相处和睦,琴艺一道上映乐也时常指点,黛玉也是颇有天分,琴艺一道上,虽然称不上是大家,但也极有灵气,远胜常人。
一曲结束,还没来得及开始下一曲,楼下的喧哗声更大了。人们或抓着萧笛,或抱着琴瑟,更有的捧着一怀抱的花,挤在外廊上,争先恐后站上栏杆,向上高高的伸出手,在下面唤着阿杨下来好捞他们一把,把他们带上去。
刚才被带上来的那裙装的男子,还在直愣愣的看着月亮,踩在高高翘起的飞檐上,却还想要离月亮近一些,伸手一步步向前,等阿杨注意到时,他已经直直坠落下去了。
老一辈的人还会端重矜持些,那些二三十岁的年轻后生行事间颇有些盛世特有的执拗放荡,胆大妄为。
阿杨忙追下去检查情况,就见那人陷在厚厚的软垫里,红着眼不住地垂泪。店里的伙计很有经验的把人从软垫里捞出来,扶到店里,给人倒上几杯酒,下肚后,那人就委屈地嚎啕大哭,规规矩矩的裙装被扯乱,精致的饰被泄愤般丢下,那人抱着酒壶痛哭,嘴里还不清楚地嚷着:“月亮……恒娥姑娘……如何才……”
那娃娃脸的伙计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好脾气地安抚着这抓着他的衣袖不放的青年,安慰道:“好了好了,睡一觉,梦里会有的。”
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阿杨没理楼里那群敲碗拍桌拿衣袖甩风铃玩得疯了的人,轻轻一跃正准备回屋顶去,就被扯着裤脚抓住了。刚刚还挤在外廊上人蜂拥而至,把他抬起来抓到了,阿杨被人声闹得有些晕乎乎的,衣襟髻还被插上了花,无奈得往身上挂了四五个人,带着他们翻上了屋顶。
才把人带上来,阿杨就后悔了,他们一个个的都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横笛的横笛,立萧的立萧,又有捧着陶笛迎风而立的,阿杨按着怀里揣着树叶子地方,总觉得逼格上输了一筹。
黛玉手轻按着琴弦,侧耳细细去听远处传来的曲子变调的声音,闭上眼,带着月桂香气的凉风就扑了她满怀。黛玉生性喜散不喜聚,此时却难免又生出些惆怅,才刚刚开始,就已经在为结束不舍。
“林姑娘!”
她听见阿杨在唤她,转头去寻他,就见他向下比了个手势,道,“我下去一下。”
便跳了下去。
忽然见不到人,黛玉有一瞬不知所措,心下忽然一阵空落,又很快镇定下来,她知道阿杨就在下面,一种无法解释的奇异的信任感让她又冷静下来。阿杨没多时就从下面艰难的翻了上来,身上挂了不少人,他把人放下,难受地甩了甩胳膊,就看见黛玉正巧在看着他,虽然不知道怎么了,但他还是回了一个笑容。然后比了个手势示意,又跳了下去。
黛玉嘴角晕开一抹不知为何忽然温柔的笑意,又低下头去抚琴起调。
阿杨跑了几趟,就开始后悔了。
有的人去借了绳子,上来后就垂下去拉下面的人上来,没几时屋顶上就热闹起来。他们不少人往林姑娘的方向用处涌去,鲜花帕子丢了黛玉满怀,簇在黛玉身边,与她合乐。
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挤在黛玉身边,看着她眼里满是激动之情。新乐起奏,她不好开口,便只能按捺着激动,从腰间解下香囊,放在簇在黛玉裙上的鲜花中。那小姑娘随性的拔下了头上的簪,一头青丝线下被风吹乱,她却毫不在意,跟着乐声用簪击打着瓦片,敲出清脆的旋律。
几个胡闹的年轻人解下自己的带,把他们串成了一条长绳,放下去钓上装满花的花篮,他们在这并不平稳的屋檐上到处窜动,向自己每一个人赠花,看见出众的,就用花堆满人一身。
那披击瓦的小姑娘把落在怀里的花置在黛玉的裙下。黛玉现动静,继续弹奏着,侧眼看见了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笑着把一支长柄的鲜花递到哪姑娘手上,看她单手用那支花重新盘起了头。
目睹一切的阿杨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侧身绕过见人就送花的那些年轻人,走回黛玉身侧,找了个地方躺下。任凭月光照到他的身上,感受夜风拂过带来的清爽,耳畔是林姑娘轻快的琴声,感觉世界都慢了下来。
阿杨单手撑着头,看着不远处弹琴的姑娘,月色皎洁得让人炫目,映在她身上好像在光。黛玉像察觉到什么,忽然抬起头,就正好对上阿杨看着她含笑温柔的眼睛。想要掩唇,手还在琴弦上,黛玉微微低头,向他回了一个笑。阿杨刚刚被灌了些酒,只觉得酒意有些上头,不自在得侧过头去,面上烫。
黛玉的精力到底比不上这些能从入夜晚到第二天拂晓的年轻人,虽然兴奋,但也有些疲了。屋檐上站了不少人,或当空高歌,或升手揽月,或横笛赋诗,或垂眼抹泪。百态悲喜,赤诚炙热。
迎面吹来的风好像带着光,隐隐透着几分让人微醺的味道,轻松畅快,撩起年轻气盛的叛逆。
被气氛感染,耳畔也满是笑语欢声,黛玉看着沿着这条辉煌的街市放肆的奔跑打闹的年轻人,看着远远的山顶上那些人放起的孔明灯,还能听见那边传来的肆无忌惮的尖叫。曾经在父母担忧的眼神下收敛着的,又活了过来,燃烧着,张扬着,得意而跃跃欲试,生机勃勃。
她再也不会被困在梦里秋草败落的观园,记忆里染血的诗本子被翻出,一重新抄录到精美干燥的纸张上,重新装订,又在扉页别上一枚晚霞一般的红叶。
黛玉忽然现,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之前在踌躇担忧什么,她小心谨慎的那些,根本就无需在意。
阿杨见黛玉累了,把她从满身的鲜花手帕里拉了出来,和那些想要央着黛玉再弹一会儿的人插科打诨:“你当人家是你们啊,闹到丑时睡不着,还有精力再去吃顿夜宵。”
黛玉心软,耐不住人求,阿杨只想快些把人带下去,忧心这楼顶的冷风再吹下去该受凉了。
黛玉把手搭在阿杨手里,无法避免的想起了他背着璀璨的灯光在窗外向她伸出手的样子。
黛玉天生是带着痴性,看了不少话本里故事,早存了一段心事,却又被曾经那光怪6离的梦境里的光景吓到,虽然知道阿杨一片赤忱,却还是处处小心,不想拿假意去试探,又不敢露出心意,兀自懊恼。
阿杨单手捞起琴,偷偷擦了擦手汗,牵起黛玉的手把她从聚在她身边的人群里带出来,揽着黛玉稳稳当当落回地面上。把琴塞到那个穿着裙装,衣衫不整的狂士怀里,把被他抱着腿的店伙计换了出来,拎上壶菊花酒,想了想又要了壶桂花酒,这才出了酒楼。
上面的人见他们准备离开,也乐意给这个热心的少侠帮个忙,
“杨少侠!记得去转角那家铺子看看,他们糖画的好看极了!林娘子定是会喜欢的!”
“庙里的后院可以直接上后山去,你们要放孔明灯的话走那边快一些,城里不让放的!”
“明年再来玩啊!明年可早些来呀!”
“知道了!!”
阿杨一直偷偷藏着的心思被扒出来,忙红着脸转头回话让人闭嘴,不安分的手却试探着偷偷牵上黛玉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