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使臣,帐中依旧寂寂。
一群人垂着脑袋,失魂落魄得就这么坐着,不像打了胜仗,却像是被敌人战车碾压过后,又被下雨天冲刷了百来次,黏糊糊、蔫了吧唧。
蔚景曜道:“训练去罢。”
“呜哇哇哇,都是我的错!”
座下突然有一人倏地站起来,拔剑就要自刎,被旁边人一脚踹飞了出去。他用了十足十的力气,那人径自冲出帐外,轰隆隆带出一串响。
嚎啕哭声一起,瞬间又有一人跪地道:“求将军治我带军不严之过!”
“都怪我大意,中了敌人声东击西之计!”
“是我,率兵先行离开灵康城,才致城破!”
“是臣守城不利,求将军治罪!”
诸人吵吵开来,大打出手,争相请着灵康城的过错。
蔚景曜平静地翻开手中折子,道:“想死的,出帐左转;不想死的,明日随我出军。”
他手中的折子是早先宫中寄派的,上面批注还是席鸿的迹。而近来收到的折子,便都是安乐的批注了。她批注公文要务,言简意赅,用朱批,末了再用墨细细碎碎写一些其他的东西。她不再单独寄信给他,而是就着奏折,满满当当塞满一个夹盒。
夹盒很沉。
每每驿站来人,犹疑再三,都要解释一句:“将军勿要多虑,这夹盒比之他人要沉重一些,其中暗含的,皆是皇恩期许。”
他接过夹盒,送信人还要再说一句,比方才更是悲悯:“仍未收到上京城那位的来信,这……还望将军宽心。”
蔚将军想说:那姑娘不是不给我寄信了,而是做了皇帝,可以将信随奏折一起寄我。
但他不能说。
不止不能说,整个西北边境都在传,情深意重的蔚将军被人甩了。当事人·蔚将军,也没办法解释。
据说年少有为的蔚将军在上京城有个青梅竹马,两人情意绵绵,一年三百六十余天,那姑娘写信一百八十封,每次蔚将军收到信,第二天回信时,都会再收信一封。
如此寒来暑往,一去经年,直至有一日,信突然断了。
断了一天,两天,第三天傍晚,蔚将军策马赶去驿站探问消息,然后空手而归,然后当天晚膳没吃,面朝大漠黄沙,枯坐了一整晚。
安乐听了暗卫禀报,酸溜溜地给蔚景曜去信:青梅竹马不搭理你的那几天,你都想啥呢?
蔚景曜回她:没有青梅竹马。
安乐说:那你为什么想不开,跑去荒漠枯坐?
蔚景曜回她:大漠里的星星,很亮,很好看。
星星很亮,很好看,很像她。
他很想她。
几日没收到她的来信,很惶恐,害怕她会把他忘了。
但这他也不能说。
安乐说:上京城有宵禁,但她划出了一片繁华区,准许开夜市。现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站在高处看上京城的璀璨灯火,也很漂亮。她还附了一幅图,大夏朝之名绘画大手的作品。安乐特别叮嘱蔚景曜,这幅画她很喜欢,蔚景曜从西北回来的时候,一定记得给她带回来。
蔚景曜说:好。
安乐还说:因着她是大夏朝第一任女帝,面对即将要进行的科举考试,她索性力排众议,宣扬男女皆可报名。而她作为监考官,倒真现了几位能力出众的姑娘。不过因为先天体能的限制,武举的状元、榜眼、探花都还是男性。值得一提的是探花郎,瘦小的一个少年,但骑射的功夫着实高。殿试时,他说曾受过蔚小将军的教导,安乐问蔚景曜,是否记得。
蔚景曜问:可是在西郊兵营受过训?
过了几天,安乐回他:现在西郊兵营可是秦煦的场子啦。她记得他还在时,有一次她去西郊兵营,远远看见他在训练兵将,一身束腰劲装,抬手一箭洞穿靶心,帅气又潇洒。只可惜她见不到他百里之外,引弓将敌军将领射下城楼的壮举,实在遗憾。
安乐渐渐在信中提及的一个名字,是隽霄。
安乐说:他是我哥,我亲哥。
可蔚景曜派人探查了隽霄的来历,他是孙六捡来的孤儿,自小养在身侧,悉心教导。而后孙六和皇上双双失踪,他便留在了宫中,成为安乐的专属医师。
安乐常说:隽霄如何,隽霄又怎么。
有一次她因着手脚不便,托隽霄代写了两天信笺。蔚景曜展信,为一句便是:景曜卿卿如晤,看得他额头直跳。安乐不知说了什么,正文内容,隽霄竟是照抄了一遍《般惹波罗蜜多心经》,末尾写:殷殷切切,隽霄代为手书。第二封信,又是一个不知羞的亲昵问候,外加一篇画符般的《大藏经》。
蔚景曜把这两封信挑出来,单独放,和探子回报的敌情放一起,挑了个日子,烧掉了。
灵康城破,是他之过。
是他擅离了职守,无诏还朝。他披星戴月地赶至上京城,混迹在人群之中,遥遥看那象征帝的云舆途径而过。他在宫墙外,同待帝祷告,听文武百官向她行五拜三叩头之礼,他亦跪地,直至即位诏书宣读。
在上京城民们的三呼万岁声中,他原路返还。
赶回西北荒漠之域时,却见逃亡的流民,狼烟四起。
他再次因着一己之私,害了她。
第19章
西北边关多年的战乱得以平定,周遭小国或直接并入夏朝版图,或作为附属番邦,签下丧权的朝贡条例。安乐在位期间,便是真正完成了大夏朝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