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伯将男子扶至床上,扒开他身上的衣服查看伤势。左胸有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水与衣衫粘在一起,血肉模糊。这种伤口他熟悉,廷卫司的龙纹刀,比寻常的刀重,刀刃却极薄,切出来的伤口深及肋骨,再深一毫这条命便捡不回来。
为他上好药,换上干净的衣衫,将扒下来的血衣拿去烧掉,边烧边念叨:“惹什么人不好,要惹廷卫司那帮煞神,可真会给人找麻烦……”
陵安的春天冷热无常,昨日还下着雨,今日就春光明媚了。深巷小院中,少女轻袍缓带,蹲在廊檐下,正拿麻子的籽实喂麻雀。庭院南侧新开辟的菜园中,老人家正在为丝瓜搭架子,一边忙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聊天。那光景,就像是祖孙二人在唠家常。
“少主料得不错,今日我上街,廷卫司的人果真在排查医馆和药铺。”
少女边喂鸟边道:“他身上的刀伤那么重,刀尖儿上又浸过毒,若我是廷卫司的人,也必定会先从可以弄到药材的地方查起。”
老人弄好架子,又拿了瓜瓢舀水,趁着日头还未上中天,去给菜园子浇水,语气悠然自得:“若非老奴在陵安有门路,有几味药材可真不好找。”
少女弯了眼睛:“辛苦钟伯,家里有我守着,您去铺子看看吧,这二日重新开张,只怕少不得忙活。人估摸着也该醒了,我瞧瞧去。”
老人道:“好嘞,药在厨房温着,少主一并端过去吧,小心烫手。”
她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朝厨房去了。
昏睡了两日的年轻人一睁眼,就看到少女坐在自己床边的椅子上打盹,膝上放了一本厚厚的簿子,窗外有鸟鸣啁啾,书页被自半开的窗户吹来的清风微微掀动。少女生得清秀美丽,看得他微微恍惚。
他动了动手指,感觉脑袋重如磐石。这几日他一直高烧不退,一时如被烈火炙烤,一时又有如坠入冰窟。醒来背后皆是冷汗,浑然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喉咙用力,却只出含混的音节。
宋然本就是在假寐,听到动静后悠悠睁开眼睛,看向他:“你醒了?”
说完目光却落到手中的簿子上,喃喃道,“我看到何处了……哦,度支部,孟子胥……”
她嘀咕了一个名字,令他觉得这个簿子的内容十分可疑。也不知是什么情节那般引人入胜,她渐渐看入了神。
他闭上眼睛,自顾自调理内息。
一时之间,房间里就只有二人交错的呼吸和静静的翻页声。
等到她终于将余下的内容看完,他的气息已经渐稳,麻木的四肢也恢复了知觉。
她似终于想到他,将簿子扣在腿上,介绍自己:“我叫宋然,尧州人士,和钟伯月初才到陵安。你放心好了,我和钟伯都是好人。”
他回避她的目光,坐起来靠在床上,良久才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他的额略长,几乎挡住了他的眼睛,因此给人的感觉略有些阴沉。
她望着他,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尚书大人?”
他的身形晃了晃,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否认。
她又道:“你是萧砚?”
听到她第二次问,他才总算轻微地点了点头,神色有一些不自在。宋然又打量了他一眼,此人看上去个性沉默,却不似坏人,面容因失血过多而有些憔悴。
她试着表明立场,好让他放下心防:“廷卫司的混蛋名声路人皆知,你不必担心我会将你出卖给他们。”
说着把床头几案上的药汤递给他,在他接过去之前,又认真道,“钟伯去买这些药材,费了很大功夫,银子要还的。”
他的手顿了顿,将药盏接过,道:“好。”
说罢,便一小口一小口地把药吞服下去。
宋然趁他喝药的功夫坦然地打量他。眼前的人五官寡淡,不容易让人第一眼就留下深刻印象,但是,看久了却莫名的顺眼。
她有些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人,几日前究竟是如何从廷卫司的追杀中突出重围的。
大靖的刑部尚书萧砚她虽没有见过,可是他的事迹,她却如数家珍。他的祖父是翰林院学士,父亲是文华殿大学士,生在这样的世家,他的家教自然良好,六岁就能作诗,十岁就写得一手锦绣文章。若不是后来家道中落,如今的他应该是卿相之才。
不过,他也算是个争气的人,即使少年时命途多舛,他也没有屈服堕落,在她十六岁的那一年,他成了大靖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
她在心中念了一声可惜,对眼前之人道:“你可在此养伤直到伤愈,有什么事交给我和钟伯就行。但,苟富贵勿相忘,你是个读书人,应当懂的吧。”
他为她郑重其事地讨要好处沉默了。
虽然交流不多,但是感觉这位少女挺缺钱的。
她说罢手握着名簿起身:“你喝完药再躺一会儿,我再来看你。”
那日之后,宋然每天都打着陪床的幌子,到他这里来看钟伯找来的名簿。他不爱说话,每天不是睡觉,便是坐在床上呆,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也不去打扰他,户部的名簿有厚厚的一摞,上面不光记载有姓名职位,还记载了详细履历,等到她大体看完,他的精神头也恢复得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