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屏住呼吸,静默地等待着李墨亭开口。他净身迟,声音不似那些早早没了把儿的宦官尖细,仍然保留着男性的特征,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动听的。
“自太上皇禅位于朕以来,凡军国重务,用人大端,朕夙夜兢兢,不敢自逸,今朕疾患缠身,深感政务不可久旷。太上皇长子朱广淩,为宗室嗣,天意所属,立为皇太子,持玺升文华殿,抚军监国,正位东宫。兹命廷卫司总指挥使沈寒溪,辅佐皇太子,分理庶政……”
圣旨的内容还有许多,但很多大臣听到这里,便已惊出一身汗来。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圣上竟会立大皇子为太子。
待大臣们神色各异地离开,只余李墨亭和沈寒溪在原地,二人隔着一段距离对视,他率先开口:“沈大人接下来要走的这一条路,可不容易。大皇子根基不稳,内阁那边也不好应付。”
他话未说完,突然偏头望去。只见长廊之下,身着绯色宫装的女子跌跌撞撞地跑来,中途跑掉了一只鞋,她都没有注意。
苏珑不顾李墨亭的目光,扑到沈寒溪面前,双手握住他的手臂,用力的指骨都白了:“让我进去见圣上,现在,马上!”
沈寒溪垂目望着她,眼里没有一点温度:“怡妃娘娘,里面淑妃和蕙嫔正在伺候着,您去凑那个热闹做什么?”
苏珑倔强地望着面前的人:“里面那个,是本宫的丈夫,他病了,本宫为何不能见?”
沈寒溪看了她半晌,淡淡道:“来人,把怡妃娘娘拉下去。”
宫人上前,将苏珑拉开,她神色破碎,语气终于放软:“沈大人,就算本宫求你,你让我见圣上一面,就只看一眼……”
沈寒溪拿手掸了掸适才被她弄皱的衣袖,露出厌烦的神色:“娘娘还嫌现在不够乱吗?”
不再看她,对李墨亭道,“本官有事,娘娘便交给李掌印了。”
苏珑望着他的背影离去,颓然地倒在地上,她的唇色有些许泛白,浑身瑟瑟抖。李墨亭走到她面前,将她搀扶起来,温声安抚她:“娘娘不要坐在这里,闹到太后那里也不好看。若是娘娘心里难受,不如到我那里坐坐。”
他说着,走到一旁将她跑掉的那只鞋捡到手上,又走回到她面前,躬身下去,轻轻握住她的脚腕,苏珑的身子立刻僵了僵,道:“不麻烦李掌印……”
他垂眉笑:“我是个阉人,伺候过多少主子,娘娘怕什么。”
说着,便若无其事地帮她将鞋穿好,而后直起身子来,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来,那只手比女人的手还要好看,“娘娘看上去心里很乱,六神无主的,握着我的手,或许会好一点。”
苏珑差点便被他的这句话蛊惑,手伸了一半又缩回去了,她又望了一眼那紧紧闭合的寝殿的门,喃喃道:“圣上知道了,要生气的。”
她的情绪平复了一些下来,默默跟在李墨亭后面。
他虽是个太监,但仪态翩翩,如一只落入凡间的白鹤,浑身仙气,与满身戾气的沈寒溪是两个极端。
蜿蜒回廊转了几个弯,便来到司礼监他的住所,他请她坐下之后,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张公公已经去大皇子那里传圣旨了,内阁中必定有人对这个结果不满,圣上让沈大人辅佐东宫,一是压一压那些不满,二也是提醒即将入主东宫的那一位,这个位子,不是他想坐稳便能坐稳的。圣上给了沈大人无上的权利,却同时给了他双重的压力。娘娘又何必在这个时候,给沈大人找不痛快呢。”
他说的这些话,苏珑听不大懂,但她却从中感受到了肃肃杀机,蔓延至她的指尖,带来细细的战栗。
“前朝动荡,后宫也不会太平,娘娘要早为自己打算。一旦圣上驾崩,很多事情,便不受控了。”
在听到“驾崩”
这二字,她的身子猛然震了一下,可也是这句话,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她闭目片刻,缓缓睁开,道:“多谢李掌印关怀。李掌印为何……要对本宫这么好?”
自她入宫以来,除了沈寒溪之外,便都是这个人不露声色地为自己化解危机,他对自己的照料,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但她始终猜不透他到底是敌是友。不会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何况是在这人人都藏着心计的宫廷。
李墨亭只是笑笑,并没有说话。他行到书架上,找来一本《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又备了笔墨纸砚,边研墨边道:“娘娘若是无事可做,便过来抄抄经吧,您心里念着圣上,便要让圣上知道,即便圣上不知道,总有别人看在眼里。”
宋然回到京中已经半个月了,中间下了两场雨,越下越热。陵安的春天短,一晃眼就把人抛下了。她睡眼惺忪地立在廊檐下打哈欠,院子里满是草木芬芳,樱花树早已凋谢,只剩下一树绿油油的叶子,垂丝海棠还坚强地开着,被雨水洗得明媚鲜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