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来,他第一次收起愧疚,感觉到一丝欣慰。
他当年的退出,也许在冥冥之中,成就了一桩好事。
在宫墙之外,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街头巷尾最热闹的话题,都是廷卫司的总指挥使沈寒溪。瓦廊街的茶肆上新来了个说书先生,从当年的顾氏谋逆案开始,一直说到了他的谋反和逃狱,这位先生的口才了得,讲故事的技艺极为精湛,声音初不甚大,底下的所有人都被他勾得凝神静听,说了十数句之后,渐渐地越来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整个故事,被他讲得回环转折,仿佛他亲眼所见,亲身所历,引来阵阵叫绝之声。
在听书的人中,有一个束的年轻男子,身穿白色布衣,以一枚银质的面具掩了大半张脸,唇形十分优美,嘴边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
醒木一拍,说书人结束了今日章节,“下回分解!”
底下没听够的百姓起了会儿哄,便又找到了其他话题。
“听说了吗,后宫这次从天下士民中采选秀女,不必再同从前一般受限于门第,只要是符合年龄的良家女,都有资格应选。这若是选上了,得是多少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是福是祸还说不准呢,就算容貌出众被圣上相中了,可是圣上还能立一个小门小户的女人做皇后啊?”
“那可不一定。我觉得,圣上这次刻意从民间采选,就是为了断绝外戚干政。”
“哎。你说,那个墨姑娘,当真是逆贼的女儿吗?”
“十有八九是真的,不然,圣上能取消大婚,着急采选?”
聊着聊着,其中一人悠悠道:“大靖今年多灾多难,早就该有桩喜事来冲一冲了。不知道最后会立哪家的女儿为皇后呐——”
这三个月里,除了沈寒溪逃狱和后宫采选,还生了另外一件事。只是,这件事生在诸多大事中,便显得不那么起眼了。
在中秋前夕,圣上终于答应承武王返回北境的请求,陵安城中那些倾慕承武王的少女们纷纷守在出城的路上,充满眷恋地目送着承武王的马队离去。有眼尖的少女现,在承武王的身边,竟然跟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前段时日还为承武王退了李家姑娘的婚而沾沾自喜的心,当即又碎成了渣。原来,承武王退婚,不是因为李家小姐无德,而是另有所爱了!
在人群外,马车内的李玉妩放下车帘,对车夫道:“走吧。”
她的父亲李太傅刚刚递交了告老还乡的辞呈,不日之后,她也将随家族离开京城,今天,她要见她的心上人最后一面,她不知,这一次是不是还会如先前那般狼狈,那般不堪,可是,这已不再重要。
她只想再一次,明明白白地说出她的心。
宫中采选,事事都要经过内监,也因此,宋然日日忙个不停,无暇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这一日,她正在将留用的秀女的名字录入册子,写着写着,心中突然一悸,而后便听到李墨亭的声音:“墨姑娘。”
她的笔一顿,在纸上留下触目惊心的墨迹。
李墨亭行过来,将笔从她手中拿走,放到笔架上。
他的声音极缓:“今日从云州传来消息,侯夫人病重,情况不是很好,适才萧大人入宫面圣,求圣上恩准姑娘回家探视。马车已经备好了,停在西华门的东侧门。”
她沉默片刻,依旧是淡淡的神色,道:“李掌印稍候片刻,容我去换一件衣裳。”
她步履缓慢地行至内间,褪下了身上官服,换了一件素色的常服,然后,在李墨亭的陪同下,行至东侧门,萧砚已经等在那里,眸光有些明灭不定。她在上车前,忽然对李墨亭道:“李掌印,新入宫的秀女中,有一个姑娘唤作孟长亭,秀色夺人,聪慧压众,可她家中贫困,没有钱财贿赂稳婆,若是过不了第二道采选,十分可惜。”
李墨亭道:“你放心,这个人已经过了我这一关,我会想办法,让她见到圣上。”
她仿佛这才放心,揽衣登上了马车。
李墨亭目视着马车驶离自己的视线,口中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宋然坐在马车里,灵台一片喧嚣,可是心底却有个地方是极安静的。
不知多久,她听到车外传来零星的刀剑声,马车也跟着颠簸了起来,片刻后,刀剑声止住,有人推开车门,带着清冷气息坐了进来。车外,夏小秋坐在赶车的位置上,咧嘴对立在马车前的年轻男子道:“萧大人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了,只带了这么多人,不是摆明了想让人劫车吗?”
萧砚望着那些躺倒一地的属下,弯腰捡起一把刀来。
夏小秋挑了下眉毛,却见他拿刀在自己身上抹了几下,将衣袍划得破破烂烂,顺便弄出了几个像模像样的伤口来。
他淡淡道:“萧某是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与夏大人动起手来,只有吃亏的份,不如自己解决,还能少受些苦,回去,也好交差。”
说着,为马车让出路来。
夏小秋扬起马鞭,道:“多谢了。”
车轮滚滚,掀起阵阵烟尘,萧砚的目光凝望着那个方向,久久没有收回。
马车中,宋然望着身畔男子,轻声问他:“大人,我们接下来去何处?”
他道:“你若想回墨家,我们就先去云州,若是不想回……”
他微笑,“这天下之大,我们又哪里不能去呢?”
她又问他:“从今往后,我想去哪里,你都会陪着我吗?”
他执起她的手,轻轻吻了吻:“从今往后,你想去哪里,沈云都舍命奉陪。”
寂静的容颜上,终于绽放出这段时日以来第一个微笑,那双静到极致的眼中,却闪烁着晶莹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