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耿梅的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到陈立的手腕。他手插在裤袋里,出来前大概在什么商务的场合,穿的是一本正经的衬衫和西裤。
最为磨人的是仍然鲜活的记忆,耿梅记得陈立双手的每一个细节,手指修长,掌心温暖,冬天他经常把她的手合在掌心,呼气,搓得热了,然后握住了一起插在他外套的口袋里。手暖和了,整个人也没那么怕冷。
“真是生不起病。”
耿希边翻账单条边推开门,救护车比出租车还贵,全程不到两百公里的路得付1000元车费,幸好刚才赵正阳给了一万元应急,否则还真得心痛死。“二妹,你猜猜光救护车跑一趟要多少钱?”
他打破了室内的安静,陈立和耿梅同时看向他,而他反应过来,难得心虚了一回,“你们……继续,我出去。”
陈立回过神,“我先走了。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找我。”
二妹就是行,看来摆平了。耿希眉开眼笑,拍拍陈立的肩头,“替老头子谢谢你,过两天让二妹跟你联系,告诉你最新进展。”
这算什么事,耿梅连忙说,“谢谢你特意来,不好意思麻烦你。”
“不用客气。”
她不想麻烦他,却麻烦了别人,陈立苦涩地想。他说,“我走了。”
“快去送送。”
耿希不由分说把耿梅推出门外,“人家接到电话就赶过来,真是有心人。”
送到电梯口陈立坚决不让耿梅送他下楼,“病人要紧。”
电梯到了,耿梅看着他走进去,挤在人堆里。电梯门在他俩面前缓缓关闭,楼层数字逐渐减少,然后又逐渐增加,电梯门在她面前再打开的时候,里面仍是一堆人,却换了面孔,其中不再有他。
“进不进?”
开电梯的阿姨催促道。
耿梅摇头,退后一步转身回病房。
好像梦一样,她突然后悔,刚才明明还有许多话要说的,想问他有没有新的女朋友,有没有按时吃饭睡觉,为什么瘦了那么多。即使两个人不能再在一起,为了对方也要好好过下去。对了,还有,他还怪她吗?
走廊的尽头是个露台,门口贴着吸烟区的标志,耿梅快步走过去,拿出电话拨打他的号码。嘟嘟声响了又响,没人接。露台上风很大,但带着热气,耿梅满头满背地冒汗。
陈立始终没接电话。
一遍又一遍,耿梅再笨也明白了,他不想接。
她跌坐在长椅上,无意识地按着手机的功能键,点开又收起菜单,直到闻到轻微的烟味。
有人。
耿梅抬起头,露台栏杆边站着一个人,是赵正阳。他背对她,慢吞吞地在抽烟。
是溜走还是上前?耿梅还是选择了后者,“谢谢。”
“来一支?”
赵正阳笑了笑,掏出烟盒送到她面前。耿梅抽出一支,赵正阳帮她点了,烟气袅袅中她慢慢镇定,“谢谢。”
男人怎么会生一颗七窍玲珑心?怕她难堪怕她尴尬,找借口躲在这里。
耿梅拿着烟但不抽,火星黯淡下去的时候才略吸半口,而只余一丝红的烟头只需半口就又亮了。赵正阳匆匆吸完自己的,拿过她手中的一起按熄,“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如同赵正阳所说,一切已安排好,到了那边的医院就立马送进去重做ct,进了病房用上药,主治医生虽然没打包票,但说了情况乐观,家属不必过于担忧。单人病房有供陪夜家属睡的小床,甚至还有微波炉,护工也请好了。一日三餐连点心夜宵,医院给了菜单,连鸽子汤甲鱼汤都能点,虽然病人目前还用不上。
“放心。”
赵正阳安慰她,“肯定能好的。”
耿梅松了口气,反而感觉到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无力招架,说话低得像耳语,“我跟我爸也不是太亲。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有阵子我特别希望他们都不在了才好。从小到大,他们都嫌我是多出来的那个,浪费粮食浪费钱。我拼命想做到最好的,读书好,会做家务,脾气好,……”
累得眼睛半开半合,她仍然想说,“我一直想证明给他们看,我是有用的,我能做得比我哥好一百倍。有时我特别气我哥,但也暗暗高兴,他越不成才越显得他们错了,不是儿子才有用,女儿比儿子更好。”
耿梅听到赵正阳的轻笑,他说,“老二都这样。你没听说过,养第二个孩子最容易,随随便便就能长大,老二天生有求生存的能力。”
耿梅眼神发定,缓慢地摇头,“将来我只生一个孩子,不管男女,我所有的爱都给他她。她不用看别人的眼色,不用担心别人怎么看她,也不用特别聪明勤奋,我所有的都给她。”
赵正阳的声音如同远处传来,低低的,“那是。”
耿梅不记得后来有没有再说什么,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床上。应该是在饭店,也不知道他如何把她从医院运到这,明明睡着前一刻还坐在医院过道的凳子上。夜灯微弱的灯光里,她看到赵正阳在沙发上打盹。他头朝后仰在靠背上,可能不太舒服,眉头紧皱成一团。
耿梅强撑着爬起来,从柜中拿了条被子替他盖在身上。然后她回到床上,迅速地又睡着了。
用了几天药,耿梅爸的脑梗塞不算严重,只是他原来有肺气肿,血糖也高,用药时顾忌比较多,恢复也比别人慢。等有知觉后他对一天数次的验血糖叫苦连天,“一扎一个洞,我是来受刑了。”
病人说话声音低,耿梅凑得很近才听清,“是血糖监测,等稳定就不用了。”
耿梅爸去扯手上和身下的各种管子,“我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