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延不知道自己睡了一半时,又会再次被那个噩梦拖入深渊。
从八岁到十八岁,这个梦境降临他的睡眠,像一个怪异的平行世界的入侵,神出鬼没,没有规律可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梦到,也不知道梦里的自己反复说着“问问,别跟他走”
时,那道声音会渗透出梦境,出现在现实的夜里。
十年前,环卫站的那个中年男人面方口阔,两道眼尾被皱纹带着下垂,像两撇温和的笑,车位紧张时,他会给业主指挥倒车,很受业主的信任。
有钱人都有被害妄想症,但对于圈进自己领地里的所谓“普通百姓”
,却渐渐养成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和信任,像信任家里的一些家禽,一些宠物uy。他们信任他,说他把环卫站打扫得干净,人也体面,穿着闷热的淡绿色制服时,再热的天也不允许自己裤腿被挽成高一截低一截,“从这个角度讲就是个清爽的好人。”
所以当这个“清爽的好人”
被警察带走,并被确认是某桩拐卖案的主犯之一时,整个宁市的高档小区都同时被震动,作为震中心的体育公园片区,每位有钱太太的心都被震碎了,一时间掀开自查自纠,流言蜚语和更多的案件细节充斥在每一次散步的闲谈中。
在补习班上下课的清晨黄昏,任延听见一次又一次,逐渐从这些破碎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小孩所能理解的真相。
他不太熟悉那个被拐卖的小孩儿,只知道安问经常在捉迷藏时躲到环卫工人的油布底下,有时候甚至去他的小屋里玩。那个人还给他们递过糖果。
廉价的水果硬糖放进嘴里时,吃起来咯咯响,像含着透明弹珠。那个时候安问明明不敢接的,是先看了他一眼,看到任延哥哥接了,他才接过来,撕开糖纸。
怀抱又紧又热,安问觉得像被一场闷热的大雨拥抱住,他猛地转醒,耳边再度听到任延语无伦次痛苦又焦灼的梦呓。
卓望道睡死了像猪,鼾声比任延的梦话还响。
“别跟他走他是坏人问问,问问,问问”
反复喊安问的小名。
安问出不了声,被任延抵死拥抱像被蟒缠住,他用力掰松任延的手臂,艰难地侧翻过身,只是刚一动作,便又被任延死死搂进怀里。
这一次是面对面拥抱了。
月亮东落,或许已经有四点钟,天空变成一种梦幻般如雾般的淡蓝,在这样的光线中,安问睁开眼,眼前只有任延紧绷的下颌,上面有任延十八岁汹涌荷尔蒙催生下的青色胡茬。他抬起一只手,轻轻触摸着任延的五官,从触觉至想象的连接中,朦胧地辨认着任延紧蹙的眉、紧闭的眼辨认出他的痛苦。
任延。
任延。
任延。
安问张了张唇。没有声音,他像鱼钻进珊瑚一样地钻进任延的怀抱颈窝,长开嘴,美丽的热带鱼用牙齿用力咬下他的锁骨。
任延很轻地哼了一声,那些凌乱的句子结束了,他的身体抖了一抖,迅猛地转醒,像军人在雨林沼泽的战地中惊醒,但是生理醒了,心理却没醒,因而在看清安问的第一眼,他又猛然地、强势地将他按回怀里,像按回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安问被他抱得,几乎被迫仰起了脖子和上半身,两人交颈而拥,身体同样的黏腻、大汗淋漓,但与他的冷静紧绷相比,任延的躯体不可控地着抖。隔了一秒,他的手拂开安问的额,唇带着吻,反复地落在安问的额头、鼻尖、眼睛、脸颊,落满他的颌面。
一边吻,一边说着“别走,别跟他走,别跟他走”
安问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任延的唇很柔软。
但再柔软也安抚不了安问身体里的战栗,他着抖,死命地对任延拳打脚踢。挣扎得狠了,膝盖抬起顶到某处,任延终于吃痛,闷哼一声,像被一根针刺入大脑,整个人在激灵中清醒过来。
安问汗涔涔的脸上粘着黑色潮湿的梢,脸色比月光白,显得一双微垂的眼眸黑得纯粹,也生气得纯粹。
“我”
任延动了动唇,观察了一下场面局势。
他抱着人扒着人锁着人,似乎还在他脸上乱七八糟地亲了一遭。
证据确凿不容狡辩,任延吞咽了一下,心里大概有了数“我做噩梦了”
安问点点头,露出被窝的下巴削尖,有矜持、羞耻和赌气的味道,心里想,这个人怎么这样,做噩梦就能又亲又抱了吗难道今晚换卓望道躺这里也这样
“对不起。”
任延低声,骤然意识到自己该松一松胳膊了,便果真卸去了力道。
安问心里松了一口气,但怀间湿热潮气还未冷却、怀抱将离未离之际,任延却出尔反尔,以更重的力道将安问按进了怀里。打篮球的手按着安问的脊心,柔软睡衣描摹出五指形状的褶皱。
“反正都抱了,不如抱到底。”
他沙哑着、轻描淡写地说。
安问真怕他下一句是亲都亲了,亲脸亲嘴也一样,不如亲到舌头。那样他会一拳把任延揍翻。
“小问号。”
他在他耳边叫。
抱了没过一分钟,实在是热得受不了,任延不得不放了手,下床去屋外头吹风。
卓望道鼾声如故,绝想不到他的两个室友在夜半三更的时候相继走出房间。换别的男女身上,也许是相约看日出,但放在他们身上,莫名的就像去偷情,是夜晚野外出着汗,日出人前体面着的那种偷情。
任延脱了上衣搭在肩上,在风口站了会儿,肌肉分明的身体上,热汗渐渐被吹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