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于白九来说,他的名字哪是能轻易说出口的?
从小别人称呼他,要不就是谢家子,要不就是十三郎、十三弟什么的,但无论哪种,他的大名反而叫的人不多,而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名字有实感,其实还是在逃出沥江府三个月后。
那一天他跟着车队踉踉跄跄地出了城——他自己会一些剑术,又年轻身强力壮,还精通术学和临阳路这边的舆图,所以找到了商队,成了护卫,跟着商队一同北上。
这天他已经走到第二座城,他听见有人谈起了自己的名字,和九哥、十一哥还有祖父,爹娘他们一起,那些茶客漠然的说起来了各自的死状。
用自己送的钗子自尽的母亲,长跪在祖宗牌位前被火烧焦的祖父,伏在桌前却再也醒不来的父亲,还有其他人……
他手紧紧握住剑柄,只有剑能给他一点支撑了,熟悉的名字变得那么陌生,和他一直不敢想的亲故模样联系在一起,让白九差点绷不住神色。
然后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和焦黑的分不出来的尸体堆联系起来。
白九已经做了几个月的白九,以至于他居然一时间没意识到那是“自己”
,他终于冷静了下来,那一天的白九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
他以后,可能还要做很久的白九。
他能做的就是继续若无其事的跟着商队走,直到富商觉得事态不妙,弃去了大部分的行李,给了他一些钱和食物,就带着家丁换了条路北上,白九成了一个人。
白九再醒来,就见到了面前这少女。
“我就叫白九,”
他漠然道。
那少女抿抿唇:“我是鹿琼,你是不是叫谢子介?”
谢子介?白九愣了一下,他当然不叫这个名字,但他是知道这个名字的,这是如果他继续北上,那么将会使用的名字。
“我不是,”
他依然很警惕的说。
一时间,屋子里陷入了僵局。
鹿琼揉揉额角,最后叹了口气:“罢了,你脑子坏了,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今年十七岁——既然你十六岁,你伤彻底养好之前,你就先叫我声姐姐吧。”
受了那么重的伤,只是脑子坏掉了,鹿琼苦中作乐地想,其实也还好,至少谢子介还活着。
虽然这样说有点占谢秀才的便宜,但这也是没有办法了,十六岁的谢子介看起来就不如十八岁或者十九岁时候可靠,如今满城风雨,在他脑子好之前,鹿琼得护住他。
老家表弟是个没办法的办法。
可是白九并不领情,他冷哼了一声,反问:“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是怎么得来我的字的!”
“有人送的,”
鹿琼平淡道。
虽然她知道谢秀才只是脑子坏了,虽然白九和谢子介是同一张脸,但要她把面前的张牙舞爪的白九和那个温柔的谢书生当做一个人,鹿琼感情上是做不到的。
特别是她和谢子介的关系,怎么说都不太对,因此她能做的,也就是冷淡而客气的回答而已。
这少年警惕心太重,此时还重重地强调:“不准说谎!”
他不说这句还好,可配上他现在的样子,鹿琼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只有认定自己会被欺骗,才会这样说。
不,准确一点,鹿琼判断,十六岁的谢子介目前在害怕。
和她相遇的十八岁的谢子介,绝对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因为不需要,谢子介自有一万种办法让对方说实话,就算是假话也没关系,他也能得到他需要的信息。
他很强大,也很自信,所以气定神闲。
十六岁的白九虚张声势,是因为他色厉内荏。
只是这个场景让鹿琼莫名其妙的感到了熟悉:害怕而无助的一方以及占据了完全主动优势的另一方。
鹿琼沉默了。
鹿琼的沉默明显让白九更加不安,他现在身上没有剑,自己也很虚弱,而这么久依然没有书中说的什么孟婆之类的过来,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恐怕还活着。
活着,就要为接下来打算。
可是他成为白九其实也就几个月,而且刚刚离了商队,他甚至还没有独自生活过。
然后他听见那个鹿琼很坦诚的声音:“这个字帖,是你送的,两年后的你。”
白九当然不信,他冲到桌子前面,鹿琼给他让了点位,只是强调:“不准损坏东西。”
十六岁的白九看起来就冲动,要是弄坏了谢秀才送她的书或者别的,鹿琼真的会气坏的。
幸好,白九听得懂话,没有冒失拿什么,而是先去看了那些书,他对着那些批注,脸越来越沉,是一种让鹿琼觉得莫名的神情。
他明显是有很多疑惑的,可还没等他问,眼睛从书上挪开,先看到了那一对泥人。
相互依偎的少年少女,骑着高头大马的状元郎和眼睛清亮的姑娘,明显是一个人捏的,也明显是一对。
那一瞬间,白九脑子嗡嗡嗡的,一时间什么又说不出来话,有无数个问题在脑子里打了结,让他居然又晕了过去。
鹿琼有些哭笑不得,只是也觉得合理,毕竟白九才刚刚醒来,又是看这看那的,又是问她话的,受了刺激再晕过去也正常。
她把白九放回去,出去告诉6妈妈,今天家里可以给白九做些稍稠的米粥,让他吃了先养一养身体,过几日再说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