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禄存,不言骑中尉,年纪比你大,你该唤他一声哥。这段时间闲得无聊,可以去找他玩儿,我若不在京,有什么事你也可以找他。”
乔铭闻言,当即对着禄存狠狠一抱,然后双手紧紧握住禄存的手,咧嘴一笑,碧色眼眸晶晶亮,八颗上牙齐刷刷闪光:“禄哥!”
卷少年多汗,掌心一片湿热,禄存感受着自己的手被陌生人的汗气捂了个透,浑身一滞,头皮麻,唇角的弧度差点瞬间从上扬变成下拉。
毕竟是师父的亲弟弟……禄存不动声色的瞥了眼一旁微笑注视着乔铭的乔知予,咬咬牙,憋出一个僵硬的笑,强忍着没有抽手。但那只手缩回来后,他还是没能忍住,埋着头,将其背在身后,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手背。
到下午未时,参加秋猎的高门贵胄们已经全部抵达四明山,宣武帝在表了一篇不疼不痒的感言之后,宣布宣武五年的秋猎正式开始。
秋猎并不仅仅是游猎,还包含了诸如秋游野餐、打马球、蹴鞠、礼射等项目,可以说是大奉皇亲国戚及中央百官每年一度的公费团建活动。
四明山前,旷野之间,以天地为席,以远山为幕,上百具长案呈“口”
字摆开,每一具长案后都端坐着世家贵胄。乐师和舞姬排着队迈入场地内,开始进行表演。
天朗气清,艳阳高照,眼前轻歌曼舞,远处秋色迷人,不得不说还得是古人会享受,这日子过得太平舒心,至少比在血泥里打滚的时候强。
长案后,乔知予端坐蒲团之上,颇有闲情逸致的欣赏着歌舞,左侧乔铭头也不抬,埋头吃菜,十分令人省心,右侧乔姻抬起手,懂事的为伯父夹了一条小鱼干。
乔知予抬头饮酒的间隙,睨了一眼身旁这一脸乖巧的小姑娘,只觉得她今日真是少见的顺眼。
事实证明人也是会变的。第一世,乔知予给了姻姻太多毫无理由的宠爱,自身又没有根深蒂固的权势,将姻姻养成了天真自大、欲壑难平的模样,最后狠狠的背刺了她。第二世,乔知予心中记仇,只给姻姻提供
()了优越的生存条件,可一点爱也没给,结果让她变得又卑又亢,最后还是提刀背刺。所以这第三世,乔知予站在权势的顶峰,也给足姻姻宠爱,丰厚的爱与权势都将是她的嫁妆,但这些东西绝不白给,唯一的条件就是“听话”
。
“听话”
,一项宝贵的品质,也是乔知予最欣赏的品质。哪怕姻姻愚蠢、自私、恶毒、傲慢、自以为是,娇艳美丽的容貌之下包裹着一颗毒得流油的蛇蝎之心,只要她愿意听话,就依然是她揣在心口的乖侄女儿……但要是她想和她拧着来,前仇旧恨堆在一起,她恨不得一巴掌扇死她!
这股子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暴虐,在面对姻姻的时候尤其难耐地汹涌。
历经三世的乔知予如何看不出来姻姻驯静的表象之下暗流涌动的叛逆与不服管教,但她碍于审判庭的监视,又不能对她出手惩戒,就只能借着家主、长辈、监护人的世俗身份,对她一次次加以规训,将这些会让姻姻脱离她掌控的东西,牢牢压制在一个可接受的范畴里。
这一世,她要将姻姻变成她掌心的娃娃,装点她,支配她,让她按照伯父为她规划好的人生路径一步一步的走,半点也不许有自己的想法。
这样霸道的掌控欲有时会让乔知予自己都感慨,为了完成任务,自己果真不择手段,最后竟成了一名典型的封建大家长。但她这个封建大家长要得不多,只要姻姻听话,她的一切权势、金钱、地位、宠爱,全部予取予求。
为乔知予布了菜,过了好一会儿,乔姻才呐呐开口道:“伯父,姻姻和娘亲长得像吗?”
这是什么问题?
饶是同为女子,乔知予很多时候也猜不透小姑娘脑袋里面到底在想些什么。
眼前轻歌曼舞迷人,但乔知予还是抽出一丝心神分给她,温声道:“你的母亲故去多年,伯父早已记不清她的模样,怎么,是想她了吗?”
“听闻娘亲花容月貌、声动梁尘,姻姻天资愚钝,应当也没有承袭娘亲的美貌,无论怎么看,都是浊骨凡胎。”
姻姻垂着头,两只手难过的把缎面衣角揉了又揉。
一听此言,乔知予手一抖,酒都顾不上喝了。
若说到教育,她一窍不通,但要是提到姻姻,她对她比对自己还了解……爱给多了就眼高于顶,爱给少了就扭曲爬行。方才这一番话,表明小姑娘自信心受损,下一步就是又卑又亢,再下一步就是变|态,再再下一步乔知予就会迎来熟悉的感觉——被捅腰子的感觉。
关键时刻!乔姻,你可千万别啊!
求你了,稳住,求你了,选了夫婿以后,你来做伯父,我做你侄女儿,成不成?
闭眼深吸一口气,乔知予先稳定了一下自身情绪,随后睁开眼,垂眸注视着身侧一脸难过的乔姻,良久,温声道:“坐过来点儿。”
乔姻抬眸期期艾艾的看了她一眼,听话的挪了挪膝下蒲团。
“再过来点儿。”
乔姻便又挨过来一些。
乔知予伸出有力的手臂,抬手将她轻
轻揽住(),安慰道:姻姻是世上独一无二的?()_[((),旁人再美,也比不上你一根头。别听别人说闲话,只要你一日是我淮阴侯的侄女,便是整个大奉最璀璨的明珠,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轻视你、慢待你。”
松开姻姻时,小姑娘的神色明显好转了不少,乔知予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她松了一口气,扭头看向自己左侧时,正看到顶着一头卷毛的乔铭埋头哐哐炫饭,令人万分省心。
如果乔姻也像乔铭一样该多好,她难道就不能变成一个魁梧雄壮的直肠子,别整天想那些弯弯绕绕?乔知予暗叹一口气,抬筷把自己面前的鸡腿夹给乔铭,得有一个时辰没吃了吧,看给孩子饿得……
淮阴乔氏的长案摆放在天子食案的左前侧,因此宣武帝坐在位置上,一抬眼便能看见乔迟刚刚低声与他的侄女说完话,抬起头来又温厚的给他的弟弟夹菜,神情之中没有一丝不耐。
乔迟是乔家的家主、长兄,乔家一家都受他照拂。他一贯威严莫测、喜怒不形于色,令人难以接近,其实他并非天性凉薄,只是唯一的一点关爱都给了血脉至亲,只有他的血脉至亲才能被他如此厚待,旁人哪怕地位再尊崇,也只能得到他疏离有礼的客套,即使是天子也不例外。
宣武帝应离阔垂眸咀嚼着口中山珍,只觉得食不知味。
他妄想乔迟也那样亲密无间的待他,可如今一切都是痴人说梦。
两日前,乔迟将云渡接回盛京后,应离阔便摆酒为御花园内的荒唐事给他赔礼道歉,并提出欲将他的爵位从开国侯晋为国公。
此举有补偿之意,更多的是挽留——他这个天子面对十一已经无计可施,担心上次御花园中暴露心意后将他惹怒,逼得他辞官归隐从此远遁江湖,因此只能拿这些高官厚禄塞到他怀里,希望他能悦纳。
说来可笑,都说九五至尊富有四海,无所不能,可面对自己心悦之人时,也就只有这点手段可用用。
如今天下初定,正是积衰新造之时,乔迟是武将之、世家大族家主、不言骑与刑台领,博学广识、谋略过人、深谋远虑,他对乔迟处处倚仗,家国大事都需找他咨询定策。乔迟是他的臂膀、心腹、梁柱,是他最锋利的刀剑、最忠心的谋士、最信赖的兄弟,然而,他于乔迟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个结拜的兄弟,一个无能的主君,一个不怀好意的窥伺者……
应离阔深知自己离不开乔迟,但乔迟可以离开他,而一旦乔迟离开,依照他的本事,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再将他找到。
丈夫贵功勋,可乔迟不恋名利,两日前,他轻飘飘的拒绝了擢升爵位的提议,只说自己安于现状。
他竟然宁愿自污也不愿接受他的好意,好让他安心……当时应离阔表面云淡风轻,心中恨到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