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赫尔曼·黑塞
古稀之年在我们的一生中是一层台阶,跟其他所有的人生台阶一样,它也有自己的外表、自己的环境与温度,有自己的欢乐与愁苦。我们满头白的老年人跟我们所有的年纪较轻的兄弟姐妹一样,有我们的任务,这任务赋予我们的生命以意义,甚至连病入膏肓的人和行将就木的人,这些尘世的呼吸都已难于送达到他们卧榻的人也都有他们的任务,有着重要的和必要的事要由他们来完成。年老和年轻同样是一项美好而又神圣的任务,学着去死和死都是有价值的天职,这和其它天职一样——前提是对人生的意义和圣洁要怀着尊崇的心情去履行这一天职。一位老年人,如果他只是憎恨和害怕自己年纪老,憎恨和害怕满头白以及死之将至,那他就不是登上这一人生台阶上令人尊敬的代表,这正如一个年轻力壮的人憎恨他的职业和他每日的工作,并试图逃避它们是同样不受人尊敬的。
简而言之,作为老年人,为了实现老年人的意义,并胜任他的职责,那他就得承认自己是老了,承认年老带给他的一切,并必须对此做出肯定的回答。若是没有这个肯定的回答,若不能为大自然向我们要求的一切做出牺牲的话,那我们活着的价值和意义——不管是年老,还是年轻——就都失去了。我们也就欺骗了生命。
每个人都知道,古稀高龄会带来疾病和苦楚,并且知道死神就站在他生命的终点。你会年复一年地做出牺牲,有所放弃。你必须学会不信任自己的感觉与力量。不久前还是短短的一次散步的路程,现在变得漫长了,觉得吃力了,有朝一日我们再也没有能力走下去了。我们一辈子都爱吃的饭菜,我们也不得不割舍。肉体的欢娱与肉体上的享受愈来愈少,并且还得付出更高的代价。尔后,一切健康上的损伤和疾病,感觉变得迟钝了,各器官的功能也减退了,诸多的痛楚,尤其是经常生在那漫长的令人恐惧的黑夜里——所有这一切都是不可否认的,这是严酷的现实。但是一味沉溺于这一衰退的过程,看不到古稀高龄也有它的好处、它的优越性、它的令人快慰和欢乐之处,那就太可怜、太可悲了。当两位老年人彼此相遇,不该单是谈那该死的痛风,谈上楼时腿脚的僵硬和呼吸的困难,他们不该光是交流各自的痛苦与令人心烦的事,也应该谈谈他们各自令人愉快和令人欣慰的经历。而这样的事有很多。
每当我想起老年人生活中这些积极的和美好的一面,想到我们这些白苍苍的人也知道力量、耐心和欢乐的源泉之所在——这在年轻人的生活中是无足轻重的——这时我就不必去谈论宗教和教会的慰藉作用。这是神职人员的事。但是,我大概可以满怀谢忱地举出几项年龄送给我们的礼物。在这些礼物中我认为最珍贵的是:在漫长的一生后保留在我们记忆中的各种画面的宝库,随着行动能力的消失,我们将以完全不同于往昔的方式去追忆这些画面。那些六七十年来不复存在于地球上的人的形象和面容,它们还在我们身上继续存活下去,它们是属于我们的,它们陪伴着我们,它们用充满生气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在此期间消失了的或是完全变了样的屋宇、花园、城市,在我们看来却跟昔日一样未曾变样,我们现几十年以前旅行时见过的远处的山峦和海滨,依然色彩鲜艳地留存在我们的画册里。观看、审视、凝视越来越成为一种习惯和练习,观察人的心绪和态度不知不觉地浸透在我们的全部行为中。我们曾为愿望、梦想、欲望、激情所驱使,正如人类的大多数人一样,通过我们生命岁月的冲击,我们曾不耐烦地、紧张地、充满期待地为成功和失望强烈地激动过,而今天当我们小心翼翼地翻阅着自己生平的画册时,禁不住惊叹:我们能躲开追逐和奔波而获得静心养性的生活该是多么美好。这里,在白老人的花园里,正在盛开着一些我们昔日几乎没想到去护养的花儿。这里盛开着忍耐的花,一种高贵的花,我们变得更加泰然,更加宽厚。我们对于去参与某些事件和采取一些什么行动的要求越小,我们静观和聆听大自然的生命和人类生命的能力就变得越强,我们对它们不加指责,并总是怀着对它们的多姿多态的新奇之感任其在我们身旁掠过,有时是同情的、不动声色的怜悯,有时是带着笑声、带着欢悦、带着幽默。
最近我站在我的花园里,点上一堆火,不断给它添加些树叶和枯枝。这时来了一位老妇人,大约八十岁了,她从白刺荆的矮树丛旁走过,停下脚步,向我望来。我向她打招呼,于是她笑了,并说:“您的这把火点得对。像我们这般年纪的人应该慢慢地和地狱交上朋友。”
就这样我们交谈起来,我们的谈话带着对种种烦恼与困乏抱怨的调子,但总是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谈话结束时我们都承认,只要我们村子里还有最老的人,还有百岁老人,我们还不是老得叫人害怕,这几乎不该算是真正的老人。
当很年轻的人以其力量和毫无所知的优势在我们背后嘲笑我们,认为我们艰难的步态、我们的几茎白和我们青筋暴露的颈项是滑稽可笑的时候,我们就会想起,我们过去也具有他们同样的力量,也像他们一样毫无所知,我们也曾这样取笑过别人,我们并不认为自己处于劣势,被人战胜了,我们对于自己已经跨过的这一生命的台阶,变得稍微的聪明了一些,变得更有耐心而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