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上前一步:“不,夷光,不会迟的,夫差已经死了,吴国已经灭亡,再也没什么人,什么事能够阻止我们相爱。你是爱我的,夷光,从若耶溪傍,从土城的那个月夜,我一直知道的,那一日你赶来救我,我看到你还一直戴着这只玉镯,我就知道,你还爱着我,是不是?”
西施轻轻地褪下玉镯,举到范蠡的面前:“你错啦,这只玉镯不是我的,是郑旦姐姐的。那一日,你要她把对你的爱,转去爱夫差,只可惜,她做不到,所以她死了。临死以前只说了一句话……”
范蠡心中一凉:“不是你的?难道,你已经把这只玉镯……”
郑旦说了什么,他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西施的反应。西施轻轻地吟道:“我心匪石,不能转也!郑旦姐临死,让我亲手把这玉镯交还给你。”
范蠡上前一步,柔声道:“夷光,玉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
西施淡淡地看着范蠡,道:“我的心,对,我的心。少伯,你可知道,夷光此生,只爱过一个男子,那就是你,范蠡——少伯!郑旦姐死了,她至死都无法看得开,可是我必须转变我的心意,否则,我就是第二个郑旦。你叫我象爱你一样地爱夫差,我做不到。可是这十多年来,我确已经尽了我所有的力去做了。把我所有的温柔与热情都奉献给了他,我与他相依相伴十几年。他不及你英俊,也不及你聪明,更不及你懂得女人……可是他以倾国来宠我,爱我,若没有夫差,范蠡呀,今日的西施,你可能连多看一眼也不屑!”
范蠡自心底发出一声呼喊:“不,夷光,绝不会的。”
此刻,他的感情是绝对真挚的。西施看着范蠡:“你们告诉我,吴越要成为秦晋之好,我用我的一生来相信。我对夫差,虽无爱,可是他却已经在我的生命中十几年,这十几年,我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以为一生自此而定,而今日你却告诉我,一切都只是一个骗局而已,只是一个计策,一个美人计?”
西施一字字地说着,一字字都带着血说着:“男人可以轻易地转换掉他们所说过的话,可是女人,却怎么能轻易地转换掉她的一颗心呀!”
“夷光——”
范蠡上前一步,抱住了西施,忽然觉得自己无比的害怕,无比的软弱,不知何时,自己竟已经泪流满面。“少伯,”
西施淡淡地说:“你走吧,我累了!”
她忽然觉得累极了,从骨子里发出的累,累得不想对眼前的人多看一眼,多说一句话。范蠡松开了手,他一步步地退后,一步步地退后……他忽然站住了:“夷光,我不会放弃的,就算你的心已累,就算你的情已冷,那么从现在起,让我来付出吧。用我的爱,用我的热情,来让你的心重新活过来。”
他冲了上来:“夷光,让我们再来一次!我会等,等到你重新爱上我的那一天。”
西施抬头看着他,眼中不再有泪:“如果我的心已死,如果你永远不可能等到那一天呢,你也愿意付出你的爱,你的热情吗?”
范蠡仰首笑道:“在我范蠡的人生里,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
西施一动不动地站着,范蠡微微一笑:“夷光,范蠡会在此听候你的处置!”
他放开西施,转身而去。西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范蠡的身影远去,忽然转身扑倒在桌上,整个人似已经崩溃。她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夷光,夷光,你该作何选择,作何决定?选择?决定?西施看着镜中盛妆的自己,忽然冷笑,她的人生中,何时轮到她来选择,她来决定?可是为什么,一刹那间,似乎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在面临她的选择,她的决定?也只不过是这短短三天的功夫呀!勾践进入姑苏城,第一件事就是驾临馆娃宫,看一看那倾倒夫差的美人西施,他怀着好奇而来,却几乎就此无法再走出去了。卧薪尝胆多年,咬着牙只为报仇而活的勾践,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已经把他身边所有的女人,都变成了战士与农妇。他胜利了,进入了姑苏城,进入了馆娃宫,那七彩云锦般重重帷幔中,在那流云般的轻纱漫天飞舞中,在那隐隐带着氤氲之香的空气中,在在绝代佳人的丽容秋波中,猝不及防地跌入温柔乡中,只愿长醉不复醒。西施可以轻易地将勾践哄走一次两次,可是她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拒绝多少次?最后一次,若不是文种闯进宫来,大喝一声:“勾践,你忘记了会稽之耻吗?”
才使得勾践扫兴而去,她不知道盛妆笑容下的自己,是否已将近崩溃。决定?选择?只不过,她能选择仅仅是:被勾践带走,还是被范蠡带走,还是被任何一个男人带走?当年入吴国,她与郑旦,是选择作活下去的工具,还是死亡的工具。今日,她选择作勾践的战利品,还是范蠡的奖品,还是如文种所暗示的,作夫差的殉品?轮得到她选择吗?轮得到她选择吗?夜深了。忽然自宫外传来一声:“君夫人到——”
今天真是热闹呵!一队娘子军刀枪剑戟齐齐出鞘,如临大敌冲进馆娃宫,将宫中内外包围个严严实实,侍女们成两队排开,肃然而立。君夫人盛妆而入。西施端坐不动,只是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君夫人。恍若隔世呵,昔年的村姑,已经变成风华绝代的王妃;昔年的王妃,却已经变成粗手大脚的老妇。纵然是珠翠满头,难掩她一头白发,纵然是脂粉厚施,难遮她的满脸深深的皱纹,纵然有前呼后拥,也难以填满她眼中深深的怨毒。君夫人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西施,久久地看着西施,久到几乎所有的侍女都几乎要变成石头人了,她才缓缓地开口:“西施姑娘——好久不见了!”
西施淡淡地道:“是的,很久了,久到天荒地老,久到我以为此生,都不可能再见到君夫人了。”
君夫人面无表情道:“你为国家立了大功,越国会记住你的。可是……”
她顿了一顿,看着西施的神情却毫不动容,君夫人的脸色微微一变,缓缓地道:“你本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人,我一向都很疼爱于你。可是你太美了,自古——红颜祸水,你这样的尤物,岂是凡人能够消受的?你的美丽已经倾了吴国,当日夫差为何留你不杀,就是要留着你再倾了越国啊!我身为越国的君夫人,只有为了越国,而对你另作安排了。”
西施的眼睛,一直看到君夫人的眼中去:“但不知君夫人要给西施怎么样的安排?”
君夫人的眼神冰冷:“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过惯吴宫享乐的日子,再回到若耶溪去浣纱,实在是难为你了。”
她走到窗边,将窗推开,缓缓地道:“从这里看出去,是一望无限的太湖,多美呵!我备了一条船,可以载着你,到湖心慢慢地沉没,你身边的两名侍女,可以侍候你上路,为你殉葬。你死后,越国将永远记住你的贡献,你将作为一个圣女,一个功臣,被载入史册,流芳百世!”
西施缓缓地站起身来,忽然她笑了,这一笑如百花盛开般明媚动人,这一笑,笑去了所有的心事与烦恼。选择?决定?命运已经帮她作了选择,作了决定。西施微笑着盈盈下拜:“多谢君夫人,给了我一个最好的结局!”
君夫人看着西施的笑容,竟不由地退后了几步,脚下竟也一软,幸被众侍女及时扶住,她那自百万杀场中训练出的铁石肝肠,竟也被这一笑,笑得胆寒。西施淡淡地笑着,自她的面前仪态万千走了出去,那背影看上去,仍然是风华绝代。那天现场的侍女们,至死都无法忘记,那一刻西施的美丽。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西施更美的女子。长夜漫漫,终于到了尽头。天亮了,今天空气中笼着一层淡淡轻雾。君夫人怔怔地站着,自窗中看去,白茫茫一片太湖,一叶小船缓缓向湖心驰去。湖心,一个绝代佳人,白衣飘飘立于船头,慢慢地消失于茫茫太湖之中,消失于淡淡轻雾之中。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绝代佳人,不但要生逢其时,有一段王朝的兴亡,来映衬她的故事,还应该在最适当的时刻死去,才能倾国倾城,光照千古。九、后记关于本故事的其他人——在同一个凌晨,范蠡也是一夜不寐,白天他带了文种闯宫,他看到了勾践眼中的杀机。他不能再等了,他必须立刻带走西施。他坚信,西施是爱着他的,只要假以时日,西施就会接受他们中间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并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他的作为。兴越灭吴这等天下大事,尚可由他努力而成,更何况两个人的感情。可是就在这一刻,消息报来:“西施被君夫人沉江!”
范蠡震惊过度,跳了起来,撞翻了书案,就要向外冲去,侍者道:“大王已经赶去了,可是——来不及了!”
范蠡慢慢地坐了下来,挥了挥手令侍者出去。他低下头来,慢慢地拾起方才书案倒下时,落在他身上的一片竹简:“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去狗烹,敌国灭,谋臣亡。夫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今吴病矣,大夫可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