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悫被逐出县学、回到乡里后,马良原以为自己总算有了一个朋友。然而两人聚到一处,王守悫事事都只认己见,又从来瞧不上那些诗人词家,将诗词视为末流闲伎。两人极难说到一处,便也渐渐疏远了。
这光阴比树上的叶子落得还快,一来二去,马良已经到了二十及冠之年。他娘从县里给他买了顶黑纱东坡巾,他一向又敬慕苏东坡,便戴了起来。无事时,穿一领白绢长衫,敞开前襟,常独自去田间河畔行走。风摆衣襟,口吟古词,眼望白云,觉着自己也是谪仙一流。
村里那些人都笑他读书读痴了,他却越发觉得自己高出尘俗,当然难合庸眼。他娘却不乐意,常为此和村人们口角。
有天,他在河岸边吟着古诗,昂首阔步,走得正惬怀,对面过来一个年轻女子。他认得,是住在村西头周家的女儿阿元,以前也遇见过几回,他都没有介意。那天,阿元穿了件新裁的绿衫子,端着一盆衣裳,经过他时,瞅着他竟咯咯笑起来。他被那笑声惊动,不由得停住诗,扭头望去,见阿元双眼水亮,牙齿细白。初春天,风犹微寒,吹得她两腮泛红,异常娇鲜。而且,那笑容也没有嘲意,反倒有些好奇和欣赞。他心里一动,不由得停住了脚。
阿元竟也放慢了脚步,走到他斜对边,忽然笑着问:“你读的是什么?”
“李太白《将进酒》。”
“喝酒的诗?”
阿元也停住脚。
“嗯……嗯。”
“我叫什么,你知道吗?”
“阿元。”
阿元听了,顿时羞笑一下,微一低头,偷瞅了一眼,再次撞到马良目光,慌忙躲开,又羞笑一下,随即快步走开了。马良心里又一荡,不由得回头望去,见阿元走得极轻快,绿莺儿一般。走了十来步后,她竟哼起一支《柳枝词》来,声音清泠泠的:“春来窗外一枝柳,雨过船头百里青。低声问郎何处去,郎言白云那边行。”
马良一直呆望着,然而那轻俏身影转过河湾后,便被岸上新柳遮住,再瞅不见,连那歌声也渐渐消散。他心里一阵发醉,不由得喃喃念出《诗经·静女》中那句:“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自那以后,马良常常去那岸边,阿元也不时经过,见了他,不再说话,也不停脚,只羞一下,便低头快步走过。每次,马良都要呆立半晌,等她走得瞧不见了才罢休。有一回,阿元经过他时,忽然快步走到他面前,塞了一样物事在他手里,随即快步跑开了。他低头一瞧,是一颗青梨。一瞧便是才新结不久,他也顿时想起阿元家院里有棵梨树,这颗梨恐怕是头摘的第一颗。他心头一阵狂喜,捧着那梨,像是捧了一尊观音一般,一路上都不知该如何对待这梨才好。
小心捧回家后,他将梨藏在袖子里,偷偷去厨房拿了只白瓷碟,供在了自己书桌上。但瞧着那鲜嫩嫩的样儿,心想阿元若是问我这梨甜不甜,我该如何对答?她一定是要我趁鲜吃掉它。踌躇了大半天,夜里灯前,他终于还是拿起了那梨,又犹豫了片刻,才小心咬了一口。那梨还很酸涩,他原本也极怕酸,这时却觉得“酸”
字极大不敬,忙从心里硬丢开。如食仙果,一小口,一小口,一边酸得撮起脸,一边又不住地笑。吃到最后,连梨核都舍不得丢,忍着酸,硬生生全部吃掉,只剩几颗梨籽和一根梨把儿,依然不肯丢掉,在碟子里摆成了一个“心”
字,供在书桌上,坐在灯前,痴痴笑了半夜。
第二天一早,他假称又去买书,跟娘讨了些钱,赶到县里,寻了一上午,最终相中了一支花簪,牛骨雕成,上头嵌了两朵红纱团簇的梅花,瞧着极精细。他又买了张白绢帕子,将那簪花仔细包好,贴身揣在怀里,胡乱选了两本近人词集,而后急急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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