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这般努力,仍旧无法填补上与两个哥哥间的距离,他一度以为年纪差距大是主要原因,却于某个下雪的冬夜才知道身份血缘早已注定生来的格格不入。他在逼仄的楼梯口看见郑达峰指着周鸣慧的鼻子骂:“□!别以为有了我爸撑腰就可以在这个家为所欲为,要不是我妈死了你哪有今天!你和我一样大小,却傍着我爸这般年纪大的人,图的不就是钱!”
此后的郑杨愈渐懂事,他学会纯正流利的美式英语,他喜爱独自登山滑雪,他仍然画画,连市政厅也挂着他的劲松青柏。只是,他也越来越沉默,沉默地看书学习,沉默地忍让郑达峰两兄弟的挖苦,郑达亮在不得已的场合打着趣说他是拖油瓶,纵使带着玩味的笑容,他也看得清他玩笑背后发泄出的痛快。即便是这样,他仍然只是淡淡地笑着,不附和也不反驳。
郑老先生去世的第二天,郑达峰夫妇将他们赶走,周鸣慧牵着八岁的郑杨,站在长满爬山虎的墙角下,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当夜暴雨,雷鸣电闪中周鸣慧晕倒在马路中央,他的双手垫在她身下,试图将她扶起来,可虽然他也是个男人,却到底只有八岁,撼动不了昏迷不醒的大人。飞驰的汽车如箭一般从身边跑过,没有人停下来看一看这对母子,他用双手感觉到周鸣慧的脸越来越冰,也顾不得风雨里的车速有多快,双腿笔直地站在车前,眼也不眨地硬生生拦截下一辆汽车,在水洼横溢的马路中央跪下,请求车主救她母亲一命。
在四面白墙的医院,当郑达明提着个皮箱,扬了扬捏在手的一大把钞票,笑眯眯地对他说:“不用担心,我们有的是钱!”
当宋如放下襁褓中的小婴儿,用毛巾反复擦干他湿透的身体,那一刻的郑杨第一次红了眼睛。自此,读完书刚回来不久的郑达明和两个哥哥大吵一架,他搬出郑宅,带上他们一起生活。
他的心似乎被封上一层冰,堪称完美地和每个人保持适当的距离,可是这层冰却也渐渐学会融化……郑宋宋一岁的时候会喊他叔叔,含糊不清地奶声奶气,听起来像在吹气“呼呼”
,他不习惯小女孩这般热络,每次都不动声色地盯着她。郑宋宋不怕,反而看着他的眼睛笑,肉嘟嘟的脸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郑宋宋两岁的时候会捏着他的手指头跑步,不想走路就抱着他的腿撒赖,她还会从衣兜兜里掏棒棒糖让他剥,当他把糖剥好时,她却摇拨着脑袋,就着他的手把糖塞进他嘴里,看着他吃她就认真地笑。
四岁时她上幼儿园,十二岁的他每天下午接她回家,郑宋宋穿着漂亮的小裙子,领口下方别着一朵小红花,她把它取下来别在他的衣角,拍了两拍认真地说:“四叔,你今天真乖,这朵小红花就奖励给你了!”
他笑了笑,剥开一块巧克力塞进她嘴里,她砸吧着嘴吃得香,笑眯眯地看着他:“真甜!”
他没有吃巧克力,却无端也觉得真甜。那年夏天他买了两盒子的巧克力,攒了半抽屉的小红花。
她六岁时他上初二,自行车的后座经常驮着幼儿园大班的郑宋宋小朋友,姜维和一群女学生觉得他特别有爱心,刚处在变声期的小子却总是笑他带着拖油瓶。他不和那帮幼稚鬼生气,却总是不经意地耍腹黑,不是让别人被老师罚,就是让别人回家挨打。久而久之大家都明白了一个道理,郑杨是个好人,一般不和人置气,可一旦生气起来十有八九都是为了郑家小不点,而往往这个时候他都变得不再像个人。
她上小学时他已经是高中生,肩膀越来越宽,脊梁越来越挺,不爱说话的资优生是大票女生的暗恋对象。郑宋宋会从很多不认识的漂亮女生手里收到信和巧克力,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把巧克力吃光光,含含糊糊地边拆信边说:“四叔你怎么都不看的,要不要我给你念一遍?”
他眉头微微一皱,不慌不忙地说:“扔了!”
于是郑宋宋就扔了,那个冬天路边的垃圾桶里足足有一半的粉红色信封,当然还有被拆开的巧克力袋子。
终于她也到了上高中的年纪,他却要动身前往大洋彼岸。走前她可怜兮兮地抓住他:“你去了,还回来么?”
他伸手抚顺她的发,奇怪她的头发怎么总是这般毛躁:“你要是考不上东大,我就不回了。”
她死死瞪着他,发誓般地点头:“我会考的,一定会考上!”
于是初长成的少女没有把心思放在除学习外的任何地方。
而现在,她考上了东大,他也如约回到她身边。好像一切都回到以前,其实什么都变了,甚至更早以前就变了。如若不然,他不会在屡屡靠近她时,一再警戒自己不能越界,周鸣慧提醒得对,他有时过热的眼神终会有吓着她的一天。
可是这颗被他从小呵护的小树苗,到枝叶散开的今天居然会对他说喜欢,她确定她的喜欢是他想要的吗?
风依然加大力度往窗户里灌,他的后背已被飘进来的雨水浸上湿意,看着两米外的她发丝凌乱,双目盛满冲出困境的孤勇,她的身体轻颤着发抖,连脚趾头都悄悄往里蜷缩。那双明目终于爬满失望,她看着他,哽咽地说:“你是不是以为我该看心理医生了?我告诉你,我很正常,不过就是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她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却见郑杨唰地从椅子上站起,跑过来的时候还绊倒了铁皮垃圾桶。他抱住她,将她冰冷的身子裹进自己温暖的胸膛,平静的心早已跳动得又急又快。“宋宋。”
他小声叫她,埋下下巴亲吻她的头顶。郑宋宋感觉到脸红心跳,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伸出脚板子踩了他一脚,她愤愤地问:“知道我是变态,安慰我来了?才不要你的安慰!”